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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律”是什么话?是两首七律的“缩词”。

先录一首——

戴面提刀稚子欢,万人如海聚城。

王稀方觉得羊易,尾劣翻怜续狗难。

君恶能为石头记?我曾何意米家山。

高风数笔无由见,残雪晴泥载扇还。

*指想望中的雪芹绘画

此诗的摘句见于拙著《新证》增订版(下册,810页),老同窗见了,来信说极喜头端两句首 一联十四字。

为什么?因为他懂得老北京新正月初三开厂甸庙会的盛况,那儿百货骈集,万宝咸陈;只头 一句就写出了小孩子买了鬼脸儿(假面,多为京戏大花脸,或孙悟空等)和玩具刀枪,又兴奋 又神气的情态,故而十分“得味”。

他当时就纳闷,说如此好诗,为何不录全篇,却只“露”了六句?

这有原因。须待叙明此诗是因何而作的,便可尽知“缺”了颈联的用意了。

原来,那是1970年,正月初三,春雪初晴,我踏着软泥(路面上间或有残雪融化未尽)到厂甸 去游观觅“宝”。将到琉璃厂时,先过“新华门”,诗中的城指此而言。当然, “万人如海”乃借东坡之名句也。

我那时心里想着,若能万幸遇一与雪芹相关之旧物或遗迹,则平生大愿可酬矣。

心里如此琢磨着,信步来到一处书画摊。我一眼“捉”着一大摞旧件,厚几盈二尺左右。再 一看时,吃惊不小——扫数是清初大名家书画扇面,托裱为“斗方”平整之件!问价,每张 伍角,随意挑。

我那年正非常穷,本应全部收下——因为“没法挑”,都十分名贵,而一算总价,约需百元 之数。那时钱比现今贵得多,不止十倍于今之购买力,我哪儿有这财力?再四翻阅,取舍大 难!万般无奈,却在最底层发现了程伟元的一张,所画者乃水墨山水,大墨点,似仿米元章 的风格。我掏出五毛钱,买了它——可心里并不高兴,觉得不是曹公子而是他(伪续《红楼 》,与高鹗合谋,谎称原作“全本”)!惆怅得很。

将程绘折扇带回家后,就写了那首七律。但颈联(即第三、四两句)为何却掩而未发呢?这只 因用了一个“狗”字。

此联上句是用“买王(羲之)得羊(欣)”的书法史上的典故,羊欣的字写得也很有名气了,乍 看学王右军很有点儿像,细审则小巫见大巫了,也有以羊欣书假冒右军真迹的。借此为喻, 可以去得。下句直用“貂不足,狗尾续”的故事,更是恰切。

我自觉,“羊”“狗”的对仗,相当巧,也饶有风趣。

但不敢“公开”者,只因这句话原是骂人,有伤忠厚,加上我“挨批”的焦点就是“自传说 ”和崇曹反程高,力斥伪续的歪曲雪芹的大悲剧,变成二女一男的庸俗小悲剧——批判者却 不讲真正的思想性,把程高说成了立有“反封建”的大功云云。我若公然以“狗尾”斥程高 ,定然惹怒了人家,我就“吃不消”了……

所以,原诗只发表了六句。

谁知,这又惹了另外的祸端,有人对我讥嘲笑骂,切齿有声。说:周汝昌连律诗定格是八句 都不知道!

这麻烦又是由何而生的呢?因为我戏补了雪芹的一首残句,有位专家“鉴定”说是“雪芹原 作”,而周汝昌竟敢将雪芹的诗攘为己有!——周某人连格律都不通,能补雪芹诗吗?不但谎 言欺世,而且盗名无耻。

这罪可就大了,真是难容不赦。

除了“律诗六句”一“证”之外,还有第五句“君恶能为石头记”,他说七个字竟有五字平 声,只二字仄声,也可“证明”周某根本不懂格律——所以他绝对不会补出雪芹诗来!

如今解释一下:“恶”字有三音,本义善恶之恶是入声(仄),厌恶之恶(wù)也是仄声,另 有一音读平声如“乌”,其义譬如今之“哪里”、“怎么”等之反诘语气。我却用的是仄声 而 暗兼三义——这在传统诗的用字上,时常有之,但一般人不知察悟而已。至于“石头记”声 ,是“仄平仄”,是乃本律“平仄仄”的小拗体,七绝的第三句、七律的仄起联之上句,最 多此例,念起来别有峭健之趣,习诗人无不知者(如“正是江南 好风景”、“疏影横 斜 水清浅”……可谓俯拾即是)。

可是那位红学专家连这也不明白,硬把我声律无差的句子说成是“不通”。我到写这一节小 文时,这才略讲几句,以前向未置辩。

那么,专家认定的“雪芹原诗”是怎么一个“不可及”处呢?——

唾壶崩剥慨当慷,荻月枫江满画堂。

红粉真堪传栩栩,渌尊那靳感茫茫。

西轩鼓板心犹壮,北浦琵琶韵未荒。

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

这样的诗,能冒充雪芹吗?(传出时首句误为“慨而慷”,“渌尊”误为“绿尊”)

首联二句,尚可充数,亦不见佳。颈联则是十足的败笔——因为太俗气,雪芹绝不会写出这 样的话来,尤其是“传栩栩”、“感茫茫”,凑字趁韵之迹最为显明了。我自己常向友人作 “自我批评”,而且后来改了,记得是:

红粉有家船廓落,青衫无路酒淋浪。

这总比那庸俗的初稿要好一些,多少摹拟出一丝雪芹的不平的“奇气”(敦诚赠语)。船即琵 琶妓之“家”,而她的船也空空荡荡,像她的心一样。白居易的酒,即他的“出路”——也 是雪芹自况之语意。这种句法略有逋峭回环之致。

此戏为之“倒补”芹诗,作于1970年之9月,我自湖北干校返京之后不久,本是渴望能见芹 诗 而不可得的“异想”与“假慰”之计,写与吴恩裕先生,嘱他勿传——我想考验一下他的识 力,假称是雪芹之原句忽然发现。他抄在笔记本上。后来他告诉我:“我笔记本放在桌上, 陈毓罴来时,在本子上看见了,就抄了去,还在某处发表了。”

这样才引起某专家一口咬定是“真诗”,又因我自承此乃拙作而恼怒,掀起一阵轩然之波。

有一点是我该补充的:作“伪诗”时我故意使用双声字,如“崩剥”、“慨慷”、“西轩” (西按xī音读之,本音是sī); “北浦”、“琵琶”则b、p在古音中也 属纯音双声。但“崩 剥”是生造,“北浦”更是杜撰之词,皆无所据之“独出心裁”也(只“西轩”是曹寅在扬 州时的旧事)。

因有人骂我不会作七律,我倒受了“激将法”,从此一下笔就是七律,而且补芹此诗竟有八 试之多——记得《中华诗词》上刊发过第八次所补(以前的恐怕找不全了)。美国周策纵先生 也寄来他和友辈试补诗,也竟集有九首。这也堪称大观与佳话。

我也曾两次将“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秦可卿托梦所诵)补为七律,今不多叙 了。

诗曰:

文情狡狯岂难知,讵敢欺人人自诒。

也有盲人夸眼亮,认他真句不容疑。

[附记]

我作此戏补诗,未欲示人。时吴恩裕先生在干校,常常惠札相念,亦不忘研芹之事。他说见 了雪芹的著作,有自序与董邦达序,但不肯录示。我疑其不真,乃戏言:我有雪芹诗,咱们 交换吧。他果然抄来二“序”,我一看是伪作,便将戏补诗抄与了他。他是干校结束返京后 才让人见到此诗的。

其他细事,可参看本书中怀念恩裕兄的专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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