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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回  魔弄寒风飘大雪  僧思拜佛履层冰

 

  【李本总批(并前七回):人见妖魔要吃童男童女,便以为怪事。殊不知世上有父母自吃童男童女的,甚至有童男自吃童男、童女自吃童女的。比比而是,亦常事耳,何怪之有?或问:“何故?”日:以童男付之庸师,童女付之淫媬,此非父母自吃童男女乎?为男者自甘为凶人,为女者自甘为妒妇,丧失其赤子之心,此非童男女自吃童男女乎?或鼓掌大笑日:“原来今日却是妖魔世界也?”余亦笑而不言。】

  【澹漪子曰:通天河之水,既为吾身真水,必流通灌注而不息,然后可收河车逆转之功。岂有阴气满空,凝冻成冰,而可檄幸一试者乎?三藏昧履冰之戒,卒蹈灭顶之凶,既不能为“唐通天”,自然为“陈到底”矣。从来性命关头,固断无浮沉中立之理也。

  三藏取经心切,必然踏冰而行。何物鳜婆,料事如神若此?昔有野狐化为女子,能知人心之所在。有高僧大安和尚者,置心于四果阿罗地,狐女遍觅不得,其术遂破。同一高僧也,彼心独不为狐女所窥,此心胡乃为鳜婆所料耶?】


  话说陈家庄众信人等,将猪羊牲醴与行者、八戒,喧喧嚷嚷,直抬至灵感庙里排下。将童男女设在上首。行者回头,看见那供桌上香花蜡烛,正面一个金字牌位,上写“灵感大王之神”,更无别的神象。众信摆列停当,一齐朝上叩头道:“大王爷爷,今年、今月、今日、今时,陈家庄祭主陈澄等众信,年甲不齐,谨遵年例,供献童男一名陈关保,童女一名陈一秤金,猪羊牲醴如数,奉上大王享用。保祐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祝罢,烧了纸马,各回本宅不题。

  那八戒见人散了,对行者道:“我们家去罢。”行者道:“你家在那里?”【李本旁批: 好提醒。】【证道本夹批: 无意一喝,令痴人猛省。】八戒道:“往老陈家睡觉去。”行者道:“呆子又乱谈了。既允了他,须与他了这愿心才是哩。”八戒道:“你倒不是呆子,反说我是呆子!只哄他耍耍便罢,怎么就与他祭赛,当起真来!”行者道:“莫胡说。为人为彻。一定等那大王来吃了,才是个全始全终;不然,又教他降灾贻害,反为不美。”

  正说间,只听得呼呼风响。八戒道:“不好了!风响是那话儿来了!”行者只叫:“莫言语,等我答应。”顷刻间,庙门外来了一个妖邪。你看他怎生模样:

  金甲金盔灿烂新,腰缠宝带绕红云。

  眼如晚出明星皎,牙似重排锯齿分。

  足下烟霞飘荡荡,身边雾霭暖熏熏。

  行时阵阵阴风冷,立处层层煞气温。

  却似卷帘扶驾将,犹如镇寺大门神。

  那怪物拦住庙门问道:“今年祭祀的是那家?”行者笑吟吟的答道:“承下问,庄头是陈澄、陈清家。”【李本旁批: 乖猴,趣猴。】【证道本夹批: 佛图澄以石虎为海鸥,光景如是。】那怪闻答,心中疑似道:“这童男胆大,言谈伶俐。常来供养受用的,问一声不言语,再问声,唬了魂;用手去捉,已是死人。怎么今日这童男善能应对?……”怪物不敢来拿,又问:“童男女叫甚名字?”行者笑道:“童男陈关保,童女一秤金。”怪物道:“这祭赛乃上年旧规,如今供献我,当吃你。”行者道:“不敢抗拒,请自在受用。”怪物听说,又不敢动手,拦住门喝道:“你莫顶嘴!我常年先吃童男,今年倒要先吃童女!”八戒慌了道:“大王还照旧罢,不要吃坏例子。”【李本旁批: 趣。】

  那怪不容分说,放开手,就捉八戒。呆子扑的跳下来,现了本相,掣钉钯,劈手一筑,那怪物缩了手,往前就走,只听得当的一声响。八戒道:“筑破甲了!”行者也现本相看处,原来是冰盘大小两个鱼鳞,喝声“赶上!”二人跳到空中。【李本旁批: 好一对童男女,快请大王受用。】那怪物因来赴会,不曾带得兵器,空手在云端里问道:“你是那方和尚,到此欺人,破了我的香火,坏了我的名声!”行者道:“这泼物原来不知。我等乃东土大唐圣僧三藏奉钦差西天取经之徒弟。昨因夜寓陈家,闻有邪魔,假号灵感,年年要童男女祭赛,是我等慈悲,拯救生灵,捉你这泼物!趁早实实供来!一年吃两个童男女,你在这里称了几年大王,吃了多少男女?一个个算还我,饶你死罪!”那怪闻言就走,被八戒又一钉钯,未曾打着。他化一阵狂风,钻入通天河内。

  行者道:“不消赶他了,这怪想是河中之物。且待明日设法拿他,送我师父过河。”八戒依言,径回庙里,把那猪羊祭醴,连桌面一齐搬到陈家。此时唐长老、沙和尚,共陈家兄弟,正在厅中候信,忽见他二人将猪羊等物都丢在天井里。三藏迎来问道:“悟空,祭赛之事何如?”行者将那称名赶怪钻入河中之事,说了一遍。二老十分欢喜,即命打扫厢房,安排床铺,请他师徒就寝不题。

  却说那怪得命,回归水内,坐在宫中,默默无言。水中大小眷族问题:“大王每年享祭,回来欢喜,怎么今日烦恼?”那怪道:“常年享毕,还带些余物与汝等受用,今日连我也不曾吃得。造化低,撞着一个对头,几乎伤了性命。”众水族问:“大王,是那个?”那怪道:“是一个东土大唐圣僧的徒弟,往西天拜佛求经者,假变男女,坐在庙里。我被他现出本相,险些儿伤了性命。一向闻得人讲:唐三藏乃十世修行好人,但得吃他一块肉延寿长生。不期他手下有这般徒弟。我被他坏了名声,破了香火,有心要捉唐僧,只怕不得能彀。”

  那水族中,闪上一个斑衣鳜婆,对怪物跬跬拜拜,笑道:“大王,要捉唐僧,有何难处!但不知捉住他,可赏我些酒肉?”那怪道:“你若有谋,合同用力,捉了唐僧,与你拜为兄妹,共席享之。”鳜婆拜谢了道:“久知大王有呼风唤雨之神通,搅海翻江之势力,不知可会降雪?”【李本旁批: 此婆亦通。】那怪道:“会降。”又道:“既会降雪,不知可会作冷结冰?”那怪道:“更会!”鳜婆鼓掌笑道:“如此极易!极易!”那怪道:“你且将极易之功,讲来我听。”鳜婆道:“今夜有三更天气,大王不必迟疑,趁早作法,起一阵寒风,下一阵大雪,把通天河尽皆冻结。着我等善变化者,变作几个人形,在于路口,背包持伞,担担推车,不住的在冰上行走。那唐僧取经之心甚急,看见如此人行,断然踏冰而渡。大王稳坐河心,待他脚踪响处,迸裂寒冰,连他那徒弟们一齐坠落水中,一鼓可得也!”那怪闻言。满心欢喜道:“甚妙!甚妙!”即出水府,踏长空兴风作雪,结冷凝冻成冰不题。【李本旁批: 人但知冷处害人,不知热处害人更甚。】

  却说唐长老师徒四人,歇在陈家。将近天晓,师徒们衾寒枕冷。八戒咳歌打战睡不得,叫道:“师兄,冷啊!”行者道:“你这呆子,忒不长俊!出家人寒暑不侵,怎么怕冷?”【李本旁批:着眼。】三藏道:“徒弟,果然冷。你看,就是那:

  重衾无暖气,袖手似揣冰。此时败叶垂霜蕊,苍松挂冻铃。地裂因寒甚,池平为水凝。【李本旁批: 不通之极,可笑。】渔舟不见叟,山寺怎逢僧?樵子愁柴少,王孙喜炭增。征人须似铁,诗客笔如菱。皮袄犹嫌薄,貂裘尚恨轻。蒲团僵老衲,纸帐旅魂惊。绣被重裀褥,浑身战抖铃。”

  师徒们都睡不得,爬起来穿了衣服。开门看处,呀!外面白茫茫的,原来下雪哩!行者道:“怪道你们害冷哩,却是这般大雪!”四人眼同观看,好雪!但见那:

  彤云密布,惨雾重浸。彤云密布,朔风凛凛号空;惨雾重浸,大雪纷纷盖地。真个是:六出花,片片飞琼;千林树,株株带玉。须臾积粉,顷刻成盐。白鹦歌失素,皓鹤羽毛同。平添吴楚千江水,压倒东南几树梅。却便似战退玉龙三百万,果然如败鳞残甲满天飞。那里得东郭履,袁安卧,孙康映读;更不见子猷舟,王恭币,苏武餐毡。但只是几家村舍如银砌,万里江山似玉团。好雪!柳絮漫桥,梨花盖舍。柳絮漫桥,桥边渔叟挂蓑衣;梨花盖舍,舍下野翁煨榾柮。客子难沽酒,苍头苦觅梅。洒洒潇潇裁蝶翅,飘飘荡荡剪鹅衣。团团滚滚随风势,迭迭层层道路迷。阵阵寒威穿小幙,飕飕冷气透幽帏。丰年祥瑞从天降,堪贺人间好事宜。

  那场雪,纷纷洒洒,果如剪玉飞绵。师徒们叹玩多时,只见陈家老者,着两个僮仆,扫开道路,又两个送出热汤洗面。须臾,又送滚茶乳饼,又抬出炭火;俱到厢房,师徒们叙坐。长老问道:“老施主,贵处时令,不知可分春夏秋冬?”陈老笑道:“此间虽是僻地,但只风俗人物与上国不同,至于诸凡谷苗牲畜,都是同天共日,岂有不分四时之理?”三藏道:“既分四时,怎么如今就有这般大雪,这般寒冷?”陈老道:“此时虽是七月,昨日已交白露,就是八月节了。我这里常年八月间就有霜雪。”三藏道:“甚比我东土不同,我那里交冬节方有之。”

  正话间,又见僮仆来安桌子,请吃粥。粥罢之后,雪比早间又大,须臾,平地有二尺来深。三藏心焦垂泪。陈老道:“老爷放心,莫见雪深忧虑。我舍下颇有几石粮食,供养得老爷们半生。”三藏道:“老施主不知贫僧之苦。我当年蒙圣恩赐了旨意,摆大驾亲送出关,唐王御手擎杯奉饯,问道‘几时可回?’贫僧不知有山川之险,顺口回奏:‘只消三年,可取经回国。’自别后,今已七八个年头,还未见佛面,恐违了钦限,又怕的是妖魔凶狠,所以焦虑。今日有缘得寓潭府,昨夜愚徒们略施小惠报答,实指望求一船只渡河;不期天降大雪,道路迷漫,不知几时才得功成回故土也!”【李本旁批: 功不成便不得回故土。此意可思。】陈老道:“老爷放心,正是多的日子过了,那里在这几日?且待天晴,化了冰,【李本旁批:着眼,着眼。】老拙倾家费产,必处置送老爷过河。”

  只见一僮又请进早斋。到厅上吃毕。叙不多时,又午斋相继而进。三藏见品物丰盛,再四不安道:“既蒙见留,只可以家常相待。”陈老道:“老爷,感蒙替祭救命之恩,虽逐日设筵奉款,也难酬难谢。”

  此后大雪方住,就有人行走。陈老见三藏不快,又打扫花园,大盆架火,请去雪洞里闲耍散闷。八戒笑道:“那老儿忒没算计!春二三月好赏花园;这等大雪,又冷,赏玩何物!”行者道:“呆子不知事!雪景自然幽静。一则游赏,二来与师父宽怀。”陈老道:“正是,正是。”遂此邀请到园。但见:

  景值三秋,风光如腊。苍松结玉蕊,衰柳挂银花。阶下玉苔堆粉屑,窗前翠竹吐琼芽。巧石山头,养鱼池内。巧石山头,削削尖峰排玉笋;养鱼池内,清清活水作冰盘。临岸芙蓉娇色浅,傍崖木槿嫩枝垂。秋海棠,全然压倒;腊梅树,聊发新枝。牡丹亭、海榴亭、丹桂亭,亭亭尽鹅毛堆积;放怀处、款客处、遣兴处,处处皆蝶翅铺漫。两篱黄菊玉绡金,几树丹枫红间白。无数闲庭冷难到,且观雪洞冷如冰。那里边放一个兽面象足铜火盆,热烘烘炭火才生;那上下有几张虎皮搭苫漆交椅,软温温纸窗铺设。

  四壁上挂几轴名公古画,却是那:

  七贤过关,寒江独钓,迭嶂层峦团雪景;苏武餐毡,折梅逢使,琼林玉树写寒文。说不尽那:家近水亭鱼易买,雪迷山径酒难沽。真个可堪容膝处,算来何用访蓬壶?

  众人观玩良久,就于雪洞里坐下,对邻叟道取经之事。又捧香茶饮毕。陈老问:列位老爷,可饮酒么?”三藏道:“贫僧不饮,小徒略饮几杯素酒。”陈老大喜,即命:“取素果品,炖暖酒,与列位汤寒。”那僮仆即抬桌围炉,与两个邻叟,各饮了几杯,收了家火。

  不觉天色将晚,又仍请到厅上晚斋,只听得街上行人都说:“好冷天啊!把通天河冻住了!”【证道本夹批:如见其人,如闻其声。】三藏闻言道:“悟空,冻住河,我们怎生是好?”陈老道:“乍寒乍冷,想是近河边浅水处冻结。”那行人道:“把八百里都冻的似镜面一般,路口上有人走哩!”三藏听说有人走,就要去看。陈老道:“老爷莫忙。今日晚了,明日去看。”遂此别却邻叟,又晚斋毕,依然歇在厢房。

  及次日天晓,八戒起来道:“师兄,今夜更冷,想必河冻住也。”三藏迎着门,朝天礼拜道:“众位护教大神,弟子一向西来,虔心拜佛,苦历山川,更无一声报怨;今至于此,感得皇天祐助,结冻河水,弟子空心权谢,待得经回,奏上唐皇,竭诚酬答。”礼拜毕,遂教悟净背马,趁冰过河。陈老又道:“莫忙,待几日雪融冰解,老拙这里办船相送。”沙僧道:“就行也不是话,再住也不是话。口说无凭,耳闻不如眼见。我背了马,且请师父亲去看看。”陈老道:“言之有理。”教:“小的们,快去背我们六匹马来!且莫背唐僧老爷马。”

  就有六个小价跟随,一行人径往河边来看,真个是:

  雪积如山耸,云收破晓晴。寒凝楚塞千峰瘦,冰结江湖一片平。朔风凛凛,滑冻棱棱。池鱼偎密藻,野鸟恋枯槎。塞外征夫俱坠指,江头梢子乱敲牙。裂蛇腹,断鸟足,果然冰山千百尺。万壑冷浮银,一川寒浸玉。东方自信出僵蚕,北地果然有鼠窟。王祥卧,光武渡,一夜溪桥连底固。曲沼结棱层,深渊重迭沍。通天阔水更无波,皎洁冰漫如陆路。

  三藏与一行人到了河边,勒马观看。真个那路口上有人行走。三藏问道:“施主,那些人上冰往那里去?”陈老道:“河那边乃西梁女国。这起人都是做买卖的。我这边百钱之物,到那边可值万钱;那边百钱之物,到这边亦可值万钱。利重本轻,所以人不顾生死而去。【李本旁批: 世情如此,真是可怜。】常年家有五七人一船,或十数人一船,飘洋而过。见如今河道冻住,故舍命而步行也。”三藏道:“世间事惟名利最重。【李本旁批:着眼。】似他为利的,舍死忘生;我弟子奉旨全忠,也只是为名,与他能差几何!”教:“悟空,快回施主家,收拾行囊,叩背马匹,趁此层冰,早奔西方去也。”行者笑吟吟答应。

  沙僧道:“师父啊,常言道:‘千日吃了千升米。’今已托赖陈府上,且再住几日,待天晴化冻,办船而过。忙中恐有错也。”【李本旁批: 好言语。】三藏道:“悟净,怎么这等愚见!若是正二月,一日暖似一日,可以待得冻解。此时乃八月,一日冷似一日,如何可便望解冻!却不又误了半载行程?”

  八戒跳下马来:“你们且休讲闲口,等老猪试看有多少厚薄。”行者道:“呆子,前夜试水,能去抛石;如今冰冻重漫,怎生试得?”八戒道:“师兄不知,等我举钉钯筑他一下。假若筑破,就是冰薄,且不敢行;若筑不动,便是冰厚,如何不行?”三藏道:“正是,说得有理。”那呆子撩衣拽步,走上河边,双手举钯,尽力一筑,只听扑的一声,筑了九个白迹,手也振得生疼。呆子笑道:“去得!去得!连底都锢住了。”【李本旁批: 如画。】

  三藏闻言,十分欢喜,与众同回陈家,只教收拾走路。那两个老者苦留不住,只得安排些干粮烘炒,做些烧饼馍馍相送。一家子磕头礼拜,又捧出一盘子散碎金银,跪在面前道:“多蒙老爷活子之恩,聊表涂中一饭之敬。”三藏摆手摇头,只是不受道:“贫僧出家人,财帛何用?就途中也不敢取出。只是以化斋度日为正事。收了干粮足矣。”二老又再三央求,行者用指尖儿捻了一小块,约有四五钱重,递与唐僧道:“师父,也只当些衬钱,莫教空负二老之意。”

  遂此相向而别。径至河边冰上,那马蹄滑了一滑,险些儿把三藏跌下马来。沙僧道:“师父,难行!”八戒道:“且住!问陈老官讨个稻草来我用。”行者道:“要稻草何用?”八戒道:“你那里得知,要稻草包着马蹄方才不滑,免教跌下师父来也。”陈老在岸上听言,急命人家中取一束稻草,却请唐僧上岸下马。八戒将草包裹马足,然后踏冰而行。【李本旁批: 就似真的一般,奇矣。】

  别陈老离河边,行有三四里远近,八戒把九环锡杖递与唐僧道:“师父,你横此在马上。”行者道:“这呆子奸诈!锡杖原是你挑的,如何又叫师父拿着?”八戒道:“你不曾走过冰凌,不晓得;凡是冰冻之上,必有凌眼;倘或躧着凌眼,脱将下去,若没横担之物,骨都的落水,就如一个大锅盖盖住,如何钻得上来!须是如此架住方可。”行者暗笑道:“这呆子倒是个积年走冰的!”果然都依了他。【证道本夹批:走冰之法虽好,然八百里河面谁敢履冰而行?此法无乃虚设。】长老横担着锡杖,行者横担着铁棒,沙僧横担着降妖宝杖,八戒肩挑着行李,腰横着钉钯,师徒们放心前进。这一直行到天晚,吃了些干粮,却又不敢久停,对着星月光华,映的冰冻上亮灼灼、白茫茫,【证道本夹批: 好诗料。】只情奔走,果然是马不停蹄,师徒们莫能合眼,走了一夜。天明又吃些干粮,望西又进。

  正行时,只听得冰底下扑喇喇一声响喨,险些儿唬倒了白马。三藏大惊道:“徒弟呀!怎么这般响喨?”八戒道:“这河忒也冻得结实,地凌响了,或者这半中间连底通锢住了也。”三藏闻言,又惊又喜,策马前进,趱行不题。

  却说那妖邪自从回归水府,引众精在于冰下。等候多时,只听得马蹄响处,他在底下弄个神通,滑喇的迸开冰冻,慌得孙大圣跳上空中。早把那白马落于水内,三人尽皆脱下。

  那妖邪将三藏捉住,引群精径回水府,厉声高叫:“鳜妹何在?”老鳜婆迎门施礼道:“大王,不敢!不敢!”妖邪道:“贤妹何出此言!‘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原说听从汝计,捉了唐僧,与你拜为兄妹。今日果成妙计,捉了唐僧,就好昧了前言?”教:“小的们,抬过案桌,磨快刀来,把这和尚剖腹剜心,剥皮剐肉;【证道本夹批: 和尚何罪?】一壁厢响动乐器,与贤妹共而食之,延寿长生也。”鳜婆道:“大王,且休吃他,恐他徒弟们寻来吵闹。且宁耐两日,让那厮不来寻,然后剖开,请大王上坐,众眷族环列,吹弹歌舞,奉上大王,从容自在享用,却不好也?”那怪依言,把唐僧藏于宫后,使一个六尺长的石匣,盖在中间不题。【证道本夹批: 此款甚新,岂桓司马之石椁耶?】

  却说八戒、沙僧在水里捞着行囊,放在白马身上驮了。分开水路,涌浪翻波,负水而出。只见行者在半空中看见,问道:“师父何在?”八戒道:“师父姓‘陈’,名‘到底’了。如今没处找寻,且上岸再作区处。”原来八戒本是天蓬元帅临凡,他当年掌管天河八万水兵大众;沙和尚是流沙河内出身;白马本是西海龙孙:故此能知水性。大圣在空中指引。须臾,回转东崖,晒刷了马匹,紾掠了衣裳,大圣云头按落,一同到于陈家庄上。早有人报与二老道:“四个取经的老爷,如今只剩了三个来也。”兄弟即忙接出门外,果见衣裳还湿,道:“老爷们,我等那般苦留,却不肯住,只要这样方休。——怎么不见三藏老爷?”八戒道:“不叫做三藏了,改名叫做‘陈到底’也。”二老垂泪道:“可怜!可怜!我说等雪融备船相送,坚执不从,致令丧了性命!”行者道:“老儿,莫替古人耽忧。我师父管他不死长命。老孙知道,决然是那灵感大王弄法算计去了。你且放心,与我们浆浆衣服,晒晒关文,取草料喂着白马,等我弟兄寻着那厮,救出师父,索性剪草除根,替你一庄人除了后患,庶几永永得安生也。”陈老闻言,满心欢喜,即命安排斋供。

  兄弟三人,饱餐一顿,将马匹行、囊交与陈家看守。各整兵器,径赴道边寻师擒怪。正是:

  误踏层冰伤本性,大丹脱漏怎周全?

  毕竟不知怎么救得唐僧,且听下回分解。

  【悟元子曰:上回言金丹之道,乃真阴真阳两而相合之道。但阴阳相合,出于自然,而非强作,倘不能循序渐进,急欲成功,则其进锐者其退速,反致阴阳不和,金丹难成,大道难修。故此回写其急躁之害,使学者刚柔相当,知所警戒耳。

  篇首“陈家庄众信,将猪羊牲醴,与八戒行者,抬至灵感庙里,将童男童女设在上首。行者看见香花蜡烛,正面金字牌位上,写灵感大王之神。”此等处有天机存焉,若不明口诀,枉自猜量。曰“庙”、曰“神”、曰“灵”、曰“感”,则是神妙不测,灵感非常,乃大药所产之处,所谓众妙之门者是也。其中包含一切,阴阳五行,无不俱备,不可以色相求,不可以心意度。人能知之,信受奉行,以礼相求,高抬上供,而虚舍生白,恍惚有物,杳冥有精。即于今年、今月、今日、今时,直下清澄,一无所染,下手修为,谨遵条例,毫发不差。则一时辰内管丹成,立地回家,主人无事,可以安然自在矣。虽然金丹之道,变化无端,火候不一,须当识急援,知止足,辨吉凶,随时变通,方能有济。方其无也,期其必有;及其有也,更期其必无。无而有,有而无,各有其时,不得混倒。

  众信供献男女,各回本宅,”是还丹已得,而归于家矣。但此由无而有,生身以后之家;非自有而无,未生身以前之家。若误认本生身以前之家,差之多矣。“八戒道:‘我们家去罢。’行者道:‘你家在那里?’八戒道:‘往陈家睡觉去。’”陈家为真阴真阳交会之地,乃还丹之事,而非大丹之道,只了的前半功夫,尚有后半功夫未能了的。今欲往陈家睡觉,是直以还丹为大丹,而欲歇休罢工,如之何其可乎?故行者道:“与他了这愿心才是。”又道:“为人为彻,一定等大王来吃了,才是个全始全终。不然,又叫他降灾贻害,反为不美。”言丹未还,急须求其还,若丹已还,急须求其脱,方是大化神圣之妙道,全始全终之功运,不贻后患之全能。否则,以还丹为尽美,到家稳坐,不知大解大脱之尽善,终为幻身所累,是反为不美,何时是了?此温养十月,待时脱化之功所由贵。“常年先吃童男,今年先吃童女。”其即温养之功乎!吃童男者,用刚也;吃童女者,用柔也。用刚者,凡以为阴阳未和,金丹未得而设。今阴阳已和。金丹已得,自有天然真火,炉中赫赫长红,弃有为,而就无为,渐入神化。所谓“知其雄,守其雌”者,正在此时。其曰:“不敢抗违,请自在受用。”已是了了。

  “八戒现了本相,筑下怪物冰盘大小两个鱼鳞”,大小无伤,两国俱全,以阴济阳,正自在受用之妙旨。所可异者,是怪化狂风,钻在通天河。行者道:“不消赶他了,这怪想是河中之物,且待明日设法拿他,送我师父过河”之语。通天河为精一执中,还无返本之道,宜取得真经,过河又将何为?若不将此理辨出个来由,仍是前面唐僧夜阻通天河局面,终过不得河,通不得天,取不得经。说到此处,千人万人,无人识得。盖金丹之道,以调和阴阳为始基,以阴阳凝结为中途,以打破虚空为尽头。由陈家庄而至通天河,是调和阴阳,而归于至中之道,阴阳凝结,金丹有象,已到大圣人地位。孟子曰:“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圣不如神之妙,允执厥中,乃是大而化之之圣;打破虚空,方是圣而不可知之之神。不知之神,乃谓至神,而无字真经,可以到手矣。然则还丹为大丹之始,脱化为大丹之终,通天河为取经之中道也无疑。“不消赶他”者,精一而还丹,有为事毕也;“想是河中之物”者,执中而保丹,无为事彰也;“且待明日,设法拿他,送我师父过河”者,执中用权,将欲脱化此中也。孟子曰:“执中无权,犹执一也。所恶执一者,为其贼道也。”精一执中,其易知乎?知得此一,知得此中,方是人到精一执中之妙处。

  失去故物,一齐搬回,交付旧主人,由命修性,从有为而入无为,自在睡觉从容中道圣人矣。但长生之道,务期无心,最怕有心,无心则阴阳合一而归中,有心则阴阳各别而失中,故妖怪有心要捉唐僧,即有鳜婆献冻冰之计。然冻冰之计,皆由唐僧取经心急所致。夫阴阳之气通和,则温暖而冰可化水;阴阳之气闭塞,则寒冷而水冻成冰。取经心急,是阴阳不和,水冻成冰之象。我以此感,彼以此应,自计自陷,与鳜婆灵感大工何涉?噫!修道何事,而岂可急躁侥幸成功?夫道者自然之道,结胎有时,脱胎有日,功到自成,无容强作。“唐僧心焦垂泪,见其层冰,欲奔西方”,是不居易而行险,岂自然之道乎?沙僧道:“忙中恐有错。”此的言也。

  “草包马蹄,踏冰而行”,示草昧无知之冒进;“横担锡杖防备落水”,写横行不直之狂徒。“放心前进”,得意处那知失意;“马不停蹄”,向前处谁知退后。“冰底下一声响亮”,“夜半忽有风雷吼”;“平空里三人落水”,“毫发差殊不作丹”。心急性燥,至于如此,虽金丹有象,而不能从容自在享用,终必入于石匣,而不得出头矣。故二老道:“我等那般苦留,却不肯住,只要这样方休。我说等雪融,备船相送,坚执不从,致令丧了性命。”此皆经历棒喝之语,何等醒人?

  古人云:“一毫阳气不尽不死,一毫阴气不尽不仙。”群明剥尽,丹自成熟,方是性命双修之大道。若了命之后,而不知明心见性,坚执一偏,妄冀神化,则性之未了,即命之末全,稍有所失,前功俱废,性命两伤矣。故结曰:“误踏层冰伤本性,大丹脱漏怎周全。”观此而吾所谓通天河,为结大丹之事,可不谬矣。

  诗曰:

  五行攒簇已还元,住火停轮是法言。

  若也持盈心未已,有伤和气必遭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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