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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九回 假投降巧计成虚话 再受禅依样画葫芦
【毛批：姜维欲先杀诸魏将，然后杀钟会，而重立汉帝，其计不为不深，其心不为不苦矣。且将除邓艾，而假手于会；将除卫瓘，而又假手于艾。是谋杀诸将者姜维，谋杀邓艾者亦姜维也；谋杀钟会者姜维，谋杀卫瓘者亦姜维也。然而会灭而诸将不灭，艾灭而卫瓘不灭，则天下未可强也。论者往往以多事责姜维，然则陆秀夫之航海、张世杰之瓣香、文天祥之崖山流涕，皆得谓之多事耶？李陵之不即死，或犹虚谅其得当报汉之言；而姜维之不即死，岂得实没其设谋报汉之志？元人有诗曰：“诸葛未亡犹是汉。”予请更下一语以对之曰：“姜维不死尚为刘。”庶不负其苦心云。
先主基业，半以哭而得成。送徐庶则哭而送之，不哭则庶安得有走马之荐？请诸葛亮则哭而请之，不哭则亮安得有出山之心？乃其父善哭而其子独不善哭，何也？或曰：哀欢非人之所得而教，若待教而后哭，便是不能哭。予曰不然。先主亦尝受人之教矣。其对鲁肃而哭，孔明教之也；其对孙夫人而哭，亦孔明教之也。但教之哭而哭，必其人先自会哭，然后能如所教耳。若后主生平眼泪从来贵重，其睡着于子龙怀中，则丧其母而不知哭；其听北地王之自刃于庙，则丧其子而亦不知哭。以此二者，不能得其眼泪，更何从得其眼泪？
观后主之不哭，而司马昭笑其不哭，却正又当哭其所笑矣。不独为却正哭，又当为孔明哭，为先主哭。先主有如此之子，此托孤之时，所以执手流涕；孔明有如此之君，此出师之时，所以临表涕泣也。
或作高视刘禅之说曰：“此间乐，不思蜀”之言，乃禅之巧于自全也。若日夜流涕，感愤思归，奸雄如司马昭，其能容之乎？然则闭目开目之刘禅，依然一青梅煮酒、闻雷失箸之刘玄德耳。虽然，使禅而果能如是，则不至于用黄皓，不至于疑姜维，亦不至于献成都降邓艾矣。然则为此说者，夫岂其然！
司马昭欲舍炎立攸以继师后，其与宋太宗之杀德昭而自立其子者，不啻天渊矣。虽然，以此为昭之爱兄，则犹未知昭者也。使攸而非昭之子，而昭欲立之，乃为公耳。今则阳托立侄之名，而阴受立子之利，其计不亦巧乎？盖不明君臣之义者，必不能笃兄弟之谊。故观曹丕之篡汉帝，知其必不能爱曹植；观司马昭之弒魏主，知其必不能念司马师。魏之亡，非亡之而魏自亡之也。何也？炎之逼主，一则曰“我何如曹丕”，再则曰“父何如曹操”，是其篡也，魏教之也。魏教之，则谓之魏之亡魏可矣。且魏之亡，魏自亡之而亦汉亡之也。何也？炎之受禅，一则曰“我为汉报仇”，再则曰“我依汉故事”，是其禅也，汉教之也。汉教之，则谓之汉之亡魏可矣。天理昭然，丝毫不爽，岂不重可畏哉？
曹氏以再世而篡刘，司马氏历三世而篡魏，似魏之亡独迟于汉也。汉灭于魏未灭之时，似汉之亡，独早于魏也。而非也。当曹芳之立而魏已亡，及曹芳之废而魏再亡，及曹髦之弒而魏三亡矣。何待于奂之见黜而后谓之亡哉？然则汉之亡终在后，魏之亡终在先耳。
董卓闻受禅台之言，曹丕有受禅台之事，魏则取前之虚者而实之，晋又取前之实者而再实之也。汉将亡有黄巾之妖，魏将亡亦有黄巾之怪。汉则先举后之一黄巾而散为众人，魏则又举前之众黄巾而合为一人也。受禅台有三，则两实一虚；黄巾有二，则一多一寡。此又一部大书前后关合处。】
却说钟会请姜维计议收邓艾之策。维曰：“可先令监军卫瓘收艾。艾欲杀瓘，则反情实矣。将军却起兵讨之，可也。”【毛夹批：姜维忌艾亦忌瓘，若使艾杀瓘，是为维先去一忌也。】会大喜，遂令卫瓘自变量十人入成都，收邓艾父子。瓘部卒止之曰：“此是钟司徒令邓征西杀将军，以正反情也。切不可行。”瓘曰：“吾自有计。”遂先发檄文二三十道。其檄曰：“奉诏收艾，其余各无所问。若早归来，即加爵赏；敢有不出者，灭三族。”【毛夹批（渔眉批：妙在先散其羽翼。）众则不可擒，少则可擒。】随备槛车两乘，星夜望成都而来。
比及鸡鸣，艾部将见檄文者，皆来投拜于卫瓘马前。时邓艾在府中未起。瓘自变量十人突入大呼曰：“奉诏收邓艾父子！”艾大惊，滚下床来。瓘叱武士缚于车上。【毛夹批：妙在事成于俄倾，迟则不可擒，速则可擒。】【渔眉批： 妙在速擒。若迟，则难擒矣。】其子邓忠出问，亦被捉下，缚于车上。府中将吏大惊，欲待动手抢夺，早望见尘头大起，哨马报说钟司徒大兵到了。【毛夹批：钟会之至却在邓艾一边叙来，笔法变换。】众各四散奔走。钟会与姜维下马入府，见邓艾父子已被缚。会以鞭挞邓艾之首而骂曰：“养犊小儿，何敢如此！”姜维亦骂曰：“匹夫行险僥幸，亦有今日耶？”【渔眉批： 邓艾此时难乎其为人矣！】艾亦大骂。【毛夹批：一吃口怎敌得两便口。】会将艾父子送赴洛阳。会入成都，尽得邓艾军马，威声大震。乃谓姜维曰：“吾今日方趁平生之愿矣。”【毛夹批：渐渐露出马脚来了。】【渔眉批： 钟会渐渐露出，而姜维此时之谋，着着胜利。】维曰：“昔韩信不听蒯通之说，而有未央宫之祸；【毛夹批：此句隐然劝他共反，是主句。】大夫种不从范蠡于五湖，卒伏剑而死。【毛夹批：此句是陪说，然却不可少。】【渔眉批： 隐隐劝他谋反。】斯二子者，其功名岂不赫然哉？徒以利害未明，而见机之不早也。【毛夹批：先以危辞动之。】今公大勋已就，威震其主，何不泛舟绝迹，登峨嵋之岭，而从赤松子游乎？”【毛夹批：再以冷语挑之。○将劝其谋叛，反劝其辞官，妙甚，恶甚。】【贽眉批（钟眉批）： 伯约妙人，玄德忠臣也，孔明知己也。】会笑曰：“君言差矣。吾年未四旬，方思进取，岂能便效此退闲之事？”【毛夹批：正要钩他此句出来。】维曰：“若不退闲，当早图良策，此则明公智力所能，无烦老夫之言矣。”【毛夹批：分明教他谋反，却妙在隐而不言。】【渔眉批： 用反跌法。“其他”二字，语中之意、言外之事具包含在内。妙绝。】会抚掌大笑曰：“伯约知吾心也。”二人自此每日商议大事。维密与后主书曰：“望陛下忍数日之辱，维将使社稷危而复安，日月幽而复明，必不使汉室终灭也。”【毛夹批：若有此事，真是快事；纵无此事，亦是快文。】【贽眉批： 大丈夫。】【钟眉批：是大丈夫之志。】
却说钟会正与姜维谋反，忽报司马昭有书到。会接书，书中言：“吾恐司徒收艾不下，自屯兵于长安。相见在近，以此先报。”【渔眉批： 反情于此一催，快了。】会大惊曰：“吾兵多艾数倍，若但要我擒艾，晋公知吾独能办之。今日自行兵来，是疑我也。”【毛夹批：钟会之反，姜维催之，司马昭又催之。】遂与姜维计议。维曰：“君疑臣则臣必死，岂不见邓艾乎？”【毛夹批：更不消引韩信、文种为喻，即以邓艾为譬。如作文者，只用本题，不用别意。】会曰：“吾意决矣！事成则得天下，不成则退西蜀，亦不失作刘备也。”【毛夹批：不必学他人，只学刘先主。亦如作文者，只用本题，不用别意。】维曰：“近闻郭太后新亡，可诈称太后有遗诏，教讨司马昭，以正弒君之罪。【毛夹批：司马昭必挟曹奂而出，恐有以天子之诏讨之者耳。今维见曹奂而在军中，便算出郭太后遗诏来，正与司马懿讨曹爽之诏相合。】【钟眉批：伯约高囗。】据明公之才，中原可席卷而定。”【渔眉批： 又将邓艾为喻，而又以刘备学之。而姜维篡出郭太后遗诏，与司马懿讨曹爽之诏相合。】会曰：“伯约当作先锋。成事之后，同享富贵。”维曰：“愿效犬马微劳。但恐诸将不服耳。”【毛夹批：既说倒了主帅，便又算顾众将。】会曰：“来日元宵佳节，故宫大张灯火，请诸将饮宴。如不从者尽杀之。”【毛夹批：董承与吉平饮宴亦是元宵佳节，至此已隔九十余回，忽然相映。】维暗喜。次日，会、维二人请诸将饮宴。数巡后，会执杯大哭。邓忠阴平岭上之哭是真哭，钟会席间之哭是假哭。】诸将惊问其故。会曰：“郭太后临崩有遗诏在此，为司马昭南阙弒君，【毛夹批：又将南阙事一题。】大逆无道，早晚将篡魏，命吾讨之。汝等各自签名，共成此事。”众皆大惊，面面相觑。会拔剑出鞘曰：“违令者斩！”众皆恐惧，只得相从，画字已毕，【毛夹批：勉强画字与甘责一般，画犹不画也。】会乃困诸将于宫中，严兵禁守。维曰：“我见诸将不服，请坑之。”会曰：“吾已令宫中掘一坑，置大棒数千，如不从者，打死坑之。”【毛夹批：若听姜维之言而遂坑之，何必又置大棒乎？机不早决，变将作矣。】【渔眉批： 既称有诏，便当以义激，以恩法，岂可以威劫，坑陷为事？此亦失一着也。】
时有心腹将丘建在侧。建乃护军胡烈部下旧人也。时胡烈亦被监在宫，建乃密将钟会所言，报知胡烈。烈大惊，泣告曰：“吾儿胡渊领兵在外，安知会怀此心耶？汝可念向日之情，透一消息，虽死无恨。”【毛夹批：丘建只为一胡烈，又因胡烈转出一胡渊。】建曰：“恩主勿忧，容某图之。”遂出告会曰：“主公软监诸将在内，水食不便，可令一人往来传递。”会素听丘建之言，遂令丘建监临。会分付曰：“吾以重事托汝，休得泄漏。”【毛夹批（渔眉批）：事之将败，所托非人。】建曰：“主公放心，某自有紧严之法。”建暗令胡烈亲信人入内，烈以密书付其人。其人持书火速至胡渊营内，细言其事，呈上密书。渊大惊，遂遍示诸营知之。众将大怒，急来渊营商议曰：“我等虽死，岂肯从反臣耶？”【毛夹批：又因胡渊转出众将。】渊曰：“正月十八日中，可骤入内，如此行之。”【毛夹批：妙在不即叙明。】监军卫瓘，深喜胡渊之谋，【毛夹批：又因众将转出卫瓘。】即整顿了人马，令丘建传与胡烈。烈报知诸将。
却说钟会请姜维问曰：“吾夜梦大蛇数千条咬吾，主何吉凶？”【毛夹批：与邓艾水山蹇之梦，一远一近，正自相对。】维曰：“梦龙蛇者，皆吉庆之兆也。”【毛夹批：邵缓为邓艾圆梦是真语，姜维为钟会圆梦是真语，姜维为钟会圆梦是假话。】【渔眉批： 钟会做梦之奇，而姜维随口评梦，更异。】会喜，信其言，乃谓维曰：“器仗已备，放诸将出问之，若何？”维曰：“此辈皆有不服之心，久必为害，不如乘早戮之。”会从之，即命姜维领武士往杀众魏将。维领命，方欲行动，忽然一阵心疼，昏倒在地。【毛夹批：凭他胆大，无奈心疼。天命已然，人谋何益。】【渔眉批： 天意如此，人谋何益哉！】左右扶起，半晌方苏。忽报宫外人声沸腾。会方令人探时，喊声大震，四面八方，无限兵到。维曰：“此必是诸将作乱，可先斩之。”忽报兵已入内。会令关上殿门，使军士上殿屋以瓦击之，互相杀死数十人。宫外四面火起，外兵砍开殿门杀入。会自掣剑立杀数人，却被乱箭射倒。众将枭其首。【毛夹批：谋事不密又不速，宜其死也。然使事纵得成，维杀诸将之后又必杀会，则会固始终一死耳。】【渔眉批： 钟会纵然事成，而姜维终必杀会。】维拔剑上殿，往来冲突，不幸心疼转加。【贽眉批： 此阵心疼是蜀疼也，是汉疼也，奈何？】维仰天大叫曰：“吾计不成，乃天命也！”【毛夹批：此时姜维即不心疼，而事机已泄，外兵已来，亦无及矣。】遂自刎而死。【毛夹批：噫，维死矣！汉斯亡矣！】【渔眉批： 维今死，汉斯亡矣。千百世后，令人痛哭姜维。】【钟眉批：此阵心疼，是蜀疼也，是汉疼也，奈何！】时年五十九岁。宫中死者数百人。卫瓘曰：“众军各归营所，以待王命。”魏兵争欲报 仇，共剖维腹，其胆大如鸡卵。【毛夹批：子龙一身都是胆，正不知又怎样大。】众将又尽取姜维家属杀之。邓艾部下之人，见钟会、姜维已死，遂连夜去追劫邓艾。早有人报知卫瓘。瓘曰：“是我捉艾，今若留他，我无葬身之地矣。”护军田续曰：“昔邓艾取江油之时，欲杀续，得众官告免。【毛夹批：提照一百十七回中事。】今日当报此恨。”【毛夹批（渔眉批）：丘建欲报旧主之恩，田续欲报旧主之恨，两人相反而相对。】瓘大喜，遂遣田续引五百兵赶至绵竹，正遇邓艾父子放出槛车，欲还成都。艾只道是本部兵到，不作准备，欲待问时，被田续一刀斩之。邓忠亦死于乱军之中。【毛夹批（渔眉批）：水山蹇之梦至此应矣。】后人有诗叹邓艾曰：
自幼能筹画，多谋善用兵。凝眸知地理，仰面识天文。马到山根断，兵来石径分。功成身被害，魂绕汉江云。
又有诗叹钟会曰：
髫年称早慧，曾作秘书郎，妙计倾司马，当时号子房。寿春多赞画，剑阁显鹰扬。不学陶朱隐，游魂悲故乡。【钟眉批：囗好。】
又有诗叹姜维曰：
天水夸英俊，凉州产异才。系从尚父出，术奉武侯来。大胆应无惧，雄心誓不回。成都身死日，汉将有余哀。
却说钟会、姜维、邓艾已死，张翼等亦死于乱军之中。【渔眉批：令人追忆往事。】太子刘璇，汉寿亭侯关彝，皆被魏兵所杀。军民大乱，互相践踏，死者不计其数。旬日后，贾充先至，出榜安民，方始宁靖。留卫瓘守成都，乃迁后主赴洛阳。止有尚书令樊建、侍中张绍、光禄大夫谯周、秘书郎却正等数人跟随。廖化、董厥皆托病不起，后皆忧死。
时魏景元五年，改为咸熙元年。春三月。吴将丁奉见蜀已亡，遂收兵还吴。【毛夹批：补应前回中事。】中书承华核奏吴主孙休曰：“吴、蜀乃唇齿也。‘唇亡则齿寒’。臣料司马诏伐吴在即，乞陛下深加防御。”【毛夹批：为后回伏线。】休从其言，遂命陆逊子陆抗为镇东大将军，领荆州牧，守江口；左将军孙异守南徐诸处隘口；又沿江一带屯兵数百营，老将丁奉总督之，以防魏兵。【毛夹批：不能救蜀，已成灭虢举虞之势，此时欲自守难矣。】【渔眉批： 唇亡齿寒，此时自守难矣。】
建宁太守霍戈闻成都不守，素服望西大哭三日。诸将皆曰：“既汉主失位，何不速降？”戈泣谓曰：“道路隔绝，未知吾主安危若何？若魏主以礼待之，则举城而降，未为晚矣；万一危辱吾主，则主辱臣死，何可降乎？”【毛夹批：虽不能死，与早降者不啻天渊。】【渔眉批： 与谯周劝降者，天渊之隔。】【钟眉批：公愤囗（犹）在。】众然其言，乃使人到洛阳，探听后主消息去了。
且说后主至洛阳时，司马昭已自回朝。昭责后主曰：“公荒淫无道，废贤失政，理宜诛戮。”【毛夹批：司马昭本不欲杀后主，因见他醉生梦死，故意吓他一吓，要他醒一醒耳。】后主面如土色，不知所为。【渔眉批： 司马昭吓后主者，看他动静如何耳。】文武皆奏曰：“蜀主既失国纪。幸早归降，宜赦之。”昭乃封禅为安乐公，【毛夹批：“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以其不知忧患，固当封以此名。】【渔眉批： 因后主不知忧患，故以此名封之。】赐住宅，月给用度，赐绢万匹，僮婢百人。子刘瑶及群臣樊建、谯周、却正等，皆封侯爵。后主谢恩出内。昭因黄皓蠹国害民，令武士押出市曹，凌迟处死。【毛夹批：快事快事。○此时后主何不乞免之？】【贽眉批： 通。】【渔眉批：千古快事。】【钟眉批：囗该凌迟。】时霍戈探听得后主受封，遂率部下军士来降。次日，后主亲诣司马昭府下拜谢。昭设宴款待，先以魏乐舞戏于前，蜀官感伤，独后主有喜色。【毛夹批：见魏而不思蜀，已为无情。】昭令蜀人扮蜀乐于前，蜀官尽皆堕泪，后主嬉笑自若。【毛夹批：见蜀而不思蜀，尤为无情。】【贽眉批： 后主是个安乐菩萨出世，人不只也，反笑之，可怜可怜。】【渔眉批： 先以魏乐，后在蜀乐，众官皆悲泣，而后主嬉笑自然，何愚之甚也！】酒至半酣，昭谓贾充曰：“人之无情，乃至于此！虽使诸葛孔明在，亦不能辅之久全，何况姜维乎？”乃问后主曰：“颇思蜀否？”后主曰：“此间乐，不思蜀也。”【毛夹批：此之谓安乐公。】须臾，后主起身更衣，却正跟至厢下，曰：“陛下如何答应不思蜀也？倘彼再问，可泣而答曰：‘先人坟墓，远在蜀地，乃心西悲，无日不思。’晋公必放陛下归蜀矣。”【毛夹批：要他放回，恐亦未必。】后主牢记入席。酒将微醉，昭又问曰：“颇思蜀否？”后主如却正之言以对，【毛夹批：学舌不差，还算亏他。】【渔眉批： 郤正教后主之言，一一说出，也算亏他。至后司马昭复问，而后主竟直言，诚哉如画。】欲哭无泪，遂闭其目。【毛夹批：两番闻乐不能得泪，此时安得有泪？】昭曰：“何乃似却正语耶？”【毛夹批：趣甚。】后主开目惊视曰：“诚如尊命。”【毛夹批：写得后主如画。】昭及左右皆笑之。【毛夹批：且慢笑着，司马氏再传而后，便有问虾蟆食肉糜之主矣。】昭因此深喜后主诚实，并不疑虑。后人有诗叹曰：
追欢作乐笑颜开，不念危亡半点哀。快乐异乡忘故国，方知后主是庸才。
却说朝中大臣因昭收川有功，遂尊之为王，表奏魏主曹奂。时奂名为天子，实不能主张，政皆由司马氏，不敢不从，遂封晋公司马昭为晋王，【毛夹批（渔眉批）：令人追思曹操封魏王时。】谥父司马懿为宣王，兄司马师为景王。昭妻乃王肃之女，生二子：长子司马炎，人物魁伟，立发垂地，两手过膝，聪明英武，胆量过人；【毛夹批：此处详叙司马炎，为下文称帝伏线。】【渔眉批： 为后文称帝伏线。】次子司马攸，性情温和，恭俭孝悌，昭甚爱之，因司马师无子，嗣攸以继其后。【毛夹批：不以炎继，而以攸继，一片权诈。】昭常曰：“天下者，乃吾兄之天下也。”【毛夹批：公然以天下归之司马氏，目中久已无曹氏矣。○既笃于兄弟之情，何独不知君臣之义。】【渔眉批： 此是口中久已无曹氏矣。】于是司马昭受封晋王，欲立攸为世子。【毛夹批：一片权诈。】【渔眉批： 种种权诈。】山涛谏曰：“废长立幼，违礼不祥。”【毛夹批：若论承嗣之礼，则继师者固当以炎，继昭者乃当以攸也。】贾充、何曾、裴秀亦谏曰：“长子聪明神武，有超世之才，人望既茂，天表如此，非人臣之相也。”昭犹豫未决。【毛夹批：惟攸与炎本皆为昭之子，故犹豫未决耳；若使攸而真为师之所出，则昭又未必然矣。】【渔眉批： 攸与炎皆系亲生，何犹豫之有？】太尉王祥、司空荀顗谏曰：“前代立少，多致乱国。愿殿下思之。”昭遂立长子司马炎为世子。【毛夹批：其以次子嗣师而不以长子嗣师者，逆料诸臣必以立长为言。即犹豫未决亦是假。】
大臣奏称：“当年襄武县天降一人，身长二丈余，脚迹长三尺二寸，白发苍髯，着黄单衣，裹黄巾，【毛夹批：此时又遇一黄巾之妖，与首回遥遥相应。】【渔眉批： 此时又遇黄巾之妖，与首卷相应。】拄藜头杖，自称曰：‘吾乃民王也。【毛夹批：“民王”二字，名色甚奇，与首回“大贤良师”等号相似。】今来报汝，天下换王，立见太平。’如此在市游行三日，忽然不见。【钟眉批： 囗（亦）奇。】此乃殿下之瑞也。【毛夹批：此非晋之符瑞，乃魏之妖孽。】殿下可戴二十旒冠冕，建天子旌旗，出警入跸，乘金根车，备六马，进王妃为王后，立世子为太子。”昭心中暗喜；回到宫中，正欲饮食，忽中风不语。次日病危，太尉王祥、司徒何曾、司马荀顗及诸大臣入宫问安。昭不能言，以手指太子司马炎而死。【毛夹批（渔眉批）：司马师临终时，有目至于无目；司马昭临终时，有口一如无口。皆以臣凌君之报。】时八月辛卯日也。何曾曰：“天下大事，皆在晋王；可立太子为晋王，然后祭葬。”是日，司马炎即晋王位，封何曾为晋丞相，司马望为司徒，石苞为骠骑将军，陈骞为车骑将军，谥父为文王。【毛夹批：昭自比文王，故如其所命。】安葬已毕，炎召贾充、裴秀入宫，问曰：“曹操曾云：‘若天命在吾，吾其为周文王乎！’果有此事否？”【毛夹批：照应七十八回中语。】充曰：“操世受汉禄，恐人议论篡逆之名，故出此言，乃明教曹丕为天子也。”【毛夹批：得此一脚注，遂使曹操教曹丕之意竟教了司马炎，可发一叹。】炎曰：“孤父王比曹操何如？”【毛夹批：妙。】充曰：“操虽功盖华夏，下民畏其威而不怀其德。【毛夹批：贬坏曹操，以赞司马氏。】子丕继业，差役甚重，东西驱驰，未有宁岁。【毛夹批：又贬坏曹丕，以赞司马氏。】后我宣王、景王，累建大功，布恩施德，天下归心久矣。【毛夹批：与“民不怀德”对说。】文王并吞西蜀，功盖寰宇，【毛夹批：与“东西驱驰”对说。】又岂操之可比乎？”【毛夹批：见得司马昭不做皇帝，已算极耐得。】炎曰：“曹丕尚绍汉统，孤岂不可绍魏统耶？”【毛夹批：司马昭明明要学曹操，司马炎亦明明要学曹丕。】【渔眉批： 如何便思量只碗饭吃，人家子孙，日习祖父之所为，日闻祖父之所言，有好样便做好样，有不好样便做不好样来，慎之哉！】贾充、裴秀二人再拜而奏曰：“殿下正当法曹丕绍汉故事，复筑受禅台，布告天下，以即大位。”【毛夹批：此处受禅台与八十回之受禅台，正是依样胡芦。】
炎大喜，次日带剑入内。此时魏主曹奂，连日不曾设朝，心神恍惚，举止失措。炎直入后宫，奂慌下御榻而迎。炎坐定问曰：“魏之天下，谁之力也？”奂曰：“皆晋王父祖之赐耳。”炎笑曰：“吾观陛下文不能论道，武不能经邦，何不让有才德者主之？”【毛夹批：明明当面鄙薄，要他义让。】【渔眉批： 明明当面鄙薄，要他让之言。】奂大惊，口噤不能言。傍有黄门侍郎张节大喝曰：“晋王之言差矣！昔日魏武祖皇帝，东荡西除，南征北讨，非容易得此天下。今天子有德无罪，何故让与人耶？”炎大怒曰：“此社稷乃大汉之社稷也。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自立魏王，篡夺汉室，【毛夹批（渔眉批）：借司马炎口中替汉朝出气。】【贽眉批： 亦可为汉家吐气。】吾祖父三世辅魏，得天下者，非曹氏之能，实司马氏之力也。四海咸知，吾今日岂不堪绍魏之天下乎？”【毛夹批：曹丕欲篡汉，却使他人说合；司马炎欲篡魏，竟是自家开口。】【渔眉批： 篡位竟自家开口。】【钟眉批：曹瞒九原闻此，当亦心囗，出尔反尔，天道不诬。】节又曰：“欲行此事，是篡国之贼也！”炎大怒曰：“吾与汉家报 仇，有何不可！”【毛夹批：此是苍苍者之意，却在司马炎口中直叫出来。】叱武士将张节乱棍打死于殿下。奂泣泪跪告。【毛夹批：献帝尚不曾如此没体面。】【渔眉批： 献帝当日不曾如此没一面。】炎起身下殿而去。奂谓贾充、裴秀曰：“事已急矣，如之奈何？”充曰：“天数尽矣，陛下不可逆天，当照汉献帝故事，重修受禅台，【毛夹批：是祖宗做样与别人看，曹奂只当怨曹丕耳。】【渔眉批： 是祖宗做样与别人看，曹奂此时当怨曹丕。】具大礼，禅位与晋王；上合天心，下顺民情，陛下可保无虞矣。”奂从之，遂令贾充筑受禅台。以十二月甲子日，奂亲捧传国玺，立于台上，大会文武。后人有诗叹曰：
魏吞汉室晋吞曹，天运循环不可逃。张节可怜忠国死，一拳怎障泰山高？
请晋王司马炎登坛，授与大礼。奂下坛，具公服立于班首。炎端坐于台上。贾充、裴秀列于左右，执剑，令曹奂再拜伏地听命。充曰：“自汉建安二十五年，魏受汉禅，已经四十五年矣。【毛夹批：处处提出魏篡汉故事来，可见当日之事乃是贼偷贼物。】【渔眉批： 处处提出篡汉故事，竟是贼偷贼物。】今天禄永终，天命在晋，司马氏功德弥隆，极天际地，可即皇帝正位，以绍魏统。封汝为陈留王，【毛夹批：即用献初时名号，一发分毫不差。】出就金墉城居止，当时起程，非宣诏不许入京。”【毛夹批：与华歆叱献帝语前后一辙。】【贽眉批： 老瞒亦算至此乎？一笑，一笑。】【渔眉批：与华歆叱献帝语相映。】【钟眉批：老瞒亦算至此乎？】奂泣谢而去。太传司马孚哭拜于奂前曰：“臣身为魏臣，终不背魏也。”【毛夹批：曹氏篡汉时，曹家宗族中却无此人。】【渔眉批： 当曹氏篡汉时却无此人。】炎见孚如此，封孚为安平王。孚不受而退。【钟眉批：司马孚义士，不囗夷、齐。】是日文武百官，再拜于台下，三呼万岁。炎绍魏统，国号大晋，改元为太始元年，大赦天下。魏遂亡。后人有诗叹曰：
晋国规模如魏王，陈留踪迹似山阳。重行受禅台前事，回首当年止自伤。
晋帝司马炎，【毛夹批：汉以炎兴为年号，恰合司马炎之名，亦谶也。】追谥司马懿为宣帝，伯父司马师为景帝，父司马昭为文帝，立七庙以光祖宗。那七庙？汉征西将军司马钧，钧生豫章太守司马亮，亮生颍川太守司马隽，隽生京兆尹司马防，防生宣帝司马懿，懿生景帝司马师、文帝司马昭：是为七庙也。【毛家批：曹丕不闻帝曹腾、曹嵩，晋则更有胜焉者。】大事已定，每日设朝，计议伐吴之策。正是：
汉家城郭已非旧，吴国江山将复更。
未知怎生伐吴，且看下文分解。
【李贽总评：或言后主喜魏乐、不悲蜀乐、不思蜀、诚如尊命等，以为庸才。余谓此皆种菜失箸之故智也未可知。
老瞒奸如鬼域，济以曹I小奸，做成受禅之台，仿佛唐虞故事，欲以欺诳天下后世也。谁知四十年后，乃为司马炎作一榜样乎？山阳、陈留，毫发不差，谓无天理否也？读史者至此亦可回头作好人矣。你想乱巨逆子，有何利益乎哉？】
【钟敬伯总评： 姜伯约胆大如斗，使其计得遂，囚邓艾，讨司马，而后杀钟会，汉室兴复如反掌易也，其奈天不祚汉何！
曹操大奸，济以曹丕小奸，筑起受禅台，教司马行事。山阳、陈留，四十年果报，可作千万世罪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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