汇评三国志演义－第十四回　曹孟德移驾幸许都　吕奉先乘夜袭徐郡

第十四回　曹孟德移驾幸许都　吕奉先乘夜袭徐郡

　

　　【毛批：或谓：杨彪请召曹操，何不请召刘备？曰：刘备兵少而势弱，曹操兵多而势强。以多少强弱衡之，则必舍备而取操矣。况有杨奉、韩暹怀二心以争之于内，又有诸大镇挟重兵以争之于外，一刘备之兵力，乌足以御之乎？荀彧告操曰“恐有先我而为之”者，抑知袁绍、袁术辈可为而不能为，刘备能为而不可为，舍曹操竟无有为之者尔。

　　操之迁帝许都，与卓之迁帝长安，傕、汜之迁帝郿坞，无以异也。然卓与傕、汜之名逆而操之名顺者，勤王之师与劫驾不同，所以独成气候。晋文公要天子赴河阳，而诸侯宾服，真伯者之事也。

　　刘备不杀吕布，留以为操敌也。他日白门楼劝斩吕布，恐其为操翼也。前之不杀，与后之劝杀，各有深意。英雄所见，非凡人可及。

　　朱虚侯酒令，正为怪着姓吕的；张翼德酒风，亦为怪着姓吕的。朱虚侯意中只有一刘，那管我是吕家女婿；张翼德意中只有一刘，偏怪他说吕家丈人。

　　曹操为自己报父仇，而徐州卒未尝为操所破；吕布为老婆报父仇，而徐州竟为布所夺。鞭内父之怨，更甚于杀亲父之怨：人情爱父不如爱妻，可叹也。然爱父不如爱妻，则必有爱妻不如爱妾者。曹豹吃打，便思为老婆报仇；独不思王允被杀，何不为貂蝉报仇耶？不算爱貂蝉，还是怕老婆。为之一笑。】

　　却说李乐引军诈称李傕、郭汜，来遍车驾，天子大惊。杨奉曰：“此李乐也。”遂令徐晃出迎之。李乐亲自出战。两马相交，只一合，被徐晃一斧砍于马下，【毛夹批：也算杀一李傕、郭汜矣。】【渔眉批：也算杀一郭汜、李傕也。】杀散余党，保护车驾过箕关。太守张杨具粟帛，迎驾于轵道。【钟夹批：积道，在西安府。】帝封张杨为大司马。杨辞帝，屯兵野王去了。【钟夹批：野王，即今河内县，属怀庆府。】帝入洛阳，见宫室烧尽，街市荒芜，满目皆是蒿草，宫院中只有颓墙坏壁。【毛夹批：前即坚看月之处。】命杨奉且盖小宫居住。【贽眉批：至此时人亦无乐乎为君矣。】百官朝贺，皆立于荆棘之中。【毛夹批：天子一向在长安，亦如居荆棘中耳。】【钟眉批：囗囗（汉末）衰敝至此，令人肠断。】诏改兴平为建安元年。【毛夹批：建安一字，取建都安邦之义，可见天子之意固在洛阳也。孰知曹操乃欲移之耶？】是岁又大荒。洛阳居民，仅有数百家，无可为食，尽出城去剥树皮、掘草根食之。尚书郎以下，皆自出城樵采，【毛夹批：群臣何罪，皆为束薪？】多有死于颓墙坏壁之间者。【毛夹批：生不能为版筑宰相，死乃为墙下缙绅，哀哉。】汉末气运之衰，无甚于此。后人有诗叹之曰：

　　血流芒砀白蛇亡，赤帜纵横游四方。秦鹿逐翻兴社稷，楚骓推倒立封疆。天子懦弱奸邪起，气色雕零盗贼狂。看到两京遭难处，铁人无泪也恓惶！

　　太尉杨彪奏帝曰：“前蒙降诏，未曾发遣。今曹操在山东，兵强将盛，可宣入朝，以辅王室。”帝曰：“朕前既降诏，【毛夹批：应前文。】卿何必再奏，今即差人前去便了。”彪领旨，即差使命赴山东，宣召曹操。

　　却说曹操在山东，闻知车驾已还洛阳，聚谋士商议。荀彧进曰：“昔晋文公纳周襄王，而诸侯服从；【毛夹批：此劝以伯者之业。】汉高祖为义帝发丧，而天下归心。【毛夹批：此直劝以王者之事。】今天子蒙尘，将军诚因此时，首倡义兵，奉天子以从众望，不世之略也。若不早图，人将先我而为之矣。”【毛夹批：此时此事，除却曹操亦无人可为矣。】【贽眉批：文若的有计策。老瞒亦能用之，所以成大事也。】【渔眉批：此时此事，除曹操也做不来。】曹操大喜。【钟眉批：文若的有计策，老瞒亦能用之，所以成大事也。】正要收拾起兵，忽报有天使赍诏宣召。操接诏，克日兴师。

　　却说帝在洛阳，百事未备，城郭崩倒，欲修未能。人报李傕、郭汜领兵将到。【渔眉批：到此时真满地刀兵。】帝大惊，问杨奉曰：“山东之使未回，李、郭之兵又至，为之奈何？”杨奉、韩暹曰：“臣愿与贼决死战，以保陛下！”董承曰：“城郭不坚，兵用不多，战如不胜，当复如何？不若且奉驾往山东避之。”帝从其言，即日起驾，望山东进发。【毛夹批：前者使命未至，曹操先欲勤王；此时曹操未来，天子反欲投操。写得两不相照，匆忙变动之极。】百官无马，皆随驾步行。出了洛阳，行无一箭之地，但见尘头蔽日，金鼓喧天，无限人马来到。【毛夹批：又吃一吓，使人疑是傕、汜伏兵。】帝、后战栗不能言。【渔眉批：此时不但不能言，度不能哭矣。】忽见一骑飞来，乃前差往山东之使命也。至车前拜启曰：“曹将军尽起山东之兵，应诏前来。闻李傕、郭汜犯洛阳，先差夏侯惇为先锋，引上将十员，精兵五万，前来保驾。”【渔眉批：说得勤王之意急切，可慰可感。】帝心方安。少顷，夏侯惇引许褚、典韦等，至驾前面君，俱以军礼见帝。慰谕方毕，忽报正东又有一路军到。【渔眉批：此时失措比前略可。】帝即命夏侯惇往探之，回奏曰：“乃曹操步军也。”须臾曹洪、李典、乐进来见驾。【渔眉批：越发放心。】通名毕，洪奏曰：“臣兄知贼兵至近，恐夏侯惇孤力难为，故又差臣等倍道而来协助。”帝曰：“曹将军真社稷臣也！”【毛夹批：只怕未必。】【渔眉批：“社稷臣”三字恐未必。】遂命护驾前行。探马来报：“李傕、郭汜领兵，长驱而来。”帝令夏侯惇分两路迎之。惇乃与曹洪分为两翼，马军先出，步军后随，尽力攻击，傕、汜贼兵大败，斩首万余。于是请帝还洛阳故宫。夏侯惇屯兵于城外。次日，曹操引大队人马到来。【毛夹批：马军先到，步军继至，然后大队人马到。写曹操来得声势。】【渔眉批：马兵先到，步兵后到，然后大队人马一齐都到，写曹操甚是声势。】安营毕，【钟眉批：大奸臣干事，自不肯依体统。】入城见帝、拜于殿阶之下。帝赐平身，宣谕慰劳。操曰：“臣向蒙国恩，刻思图报。今傕、汜二贼，罪恶贯盈。臣有精兵二十余万，以顺讨逆，无不克捷。陛下善保龙体，以社稷为重。”【渔眉批：此时操是能臣，非奸雄也。】帝乃封操领司隶校尉、假节钺、录尚书事。

　　却说李傕、郭汜知操远来，议欲速战。贾诩谏曰：“不可。操兵精将勇，不如降之，求免本身之罪。”【贽眉批：亦是。】【钟眉批：囗亦是，琦谓诩未尝忘君，信然。】傕怒曰：“尔敢灭吾锐气！”拔剑欲斩诩。众将劝免。是夜，贾诩单马走回乡里去了。【毛夹批：去得是。独恨其不早耳。】【渔眉批：此是才去亦已晚矣。】次日，李傕军马来迎操兵。操先令许褚、曹仁、典韦领三百铁骑，于傕阵中冲突三遭，方才布阵。阵圆处，李傕侄李暹、李别出马阵前。未及开言，许褚飞马过去，一刀先斩李暹。李别吃了一惊，倒撞下马。褚亦斩之，双挽人头回阵。【贽眉批：许褚可用。】曹操抚许褚之背曰：“子真吾之樊哙也！”【毛夹批（渔眉批）：又隐然以高祖自待。】【钟眉批：许褚之勇真可囗樊哙。】随令夏侯惇领兵左出、曹仁领兵右出，操自领中军冲阵。鼓响一声，三军齐进，贼兵抵敌不住，大败而走。操亲掣宝剑押阵，率众连夜追杀，剿戮极多，降者不计其数。傕、汜望西逃命，忙忙似丧家之狗，【渔眉批：绝似。】自知无处容身，只得往山中落草去了。【毛夹批：一向做官，原是做强盗。今去做强盗，原只算去做官。】【渔眉批：可谓盗大莫容。】曹操回兵，仍屯于洛阳城外。杨奉、韩暹两个商议：“今曹操成了大功，必掌重权，如何容得我等？”【贽眉批：亦智。】乃入奏天子，只以追杀傕、汜为名，引本部军屯于大梁去了。【钟眉批：看机观变，两人亦是哲士。】

　　帝一日命人至操营，宣操入宫议事。操闻天使至，请入相见。只见那人眉清目秀，精神充足。操暗想曰：“今东都大荒，官僚军民皆有饥色，此人何得独肥？”因问之曰：“公尊颜充腴，以何调理而至此？”对曰：“某无他法，只食淡二十年矣。”【毛夹批：肥者必俗，好淡却是不俗。】【贽眉批：此乃内养家第一效验良方。】【钟眉批：此乃内养家第一效验囗（良）方。】操乃颔之。又问曰：“君居何职？”对曰：“某居孝廉，【毛夹批：然则是曹操年家。】原为袁绍、张杨从事。今闻天子还都，特来朝觐，官封正议郎。济阴定陶人，姓董，名昭，字公仁。”曹操避席曰：“闻名久矣！幸得于此相见。”遂置酒帐中相待，令与荀彧相会。忽人报曰：“一队军往东而去，不知何人。”操急令人探之。董昭曰：“此乃李傕旧将杨奉，与白波帅韩暹，因明公来此，故引兵欲投大梁去耳。”操曰：“莫非疑操乎？”昭曰：“此乃无谋之辈，明公何足虑也。”操又曰：“李、郭二贼，此去若何？”昭曰：“虎无爪，鸟无翼，不久当为明公所擒，无足介意。”【毛夹批：看得杨、韩、李、郭四人雪淡。】操见昭言语投机，便问以朝廷大事。昭曰：“明公兴义兵以除暴乱，入朝辅佐天子，此五伯之功也。但诸将人殊意异，未必服从。今若留此，恐有不便。惟移驾幸许都为上策。【毛夹批：此策非为朝廷，专为曹操。】【渔眉批：亦类指鹿之谋。此策非为朝廷，单为曹操。】然朝廷播越，新还京师，远近仰望，以冀一朝之安。今复徒驾，不厌众心。夫行非常之事，乃有非常之功：愿将军决计之。”【毛夹批：不似食淡人语。然食盐醋人，又何能知此。】【贽眉批（渔眉批：却不似食淡人语），然食盐酱人又何以知此？】【钟眉批：却不似食淡人言语，然食盐酱人又何知此心囗机巧。】操执昭手而笑曰：“此吾之本志也。但杨奉在大梁，大臣在朝，不有他变否？”昭曰：“易也。以书与杨奉，先安其心；明告大臣：以京师无粮，欲车驾幸许都，近鲁阳，转运粮食，庶无缺欠悬隔之忧。大臣闻之，当欣从也。”【贽眉批：是。】操大喜。昭谢别，操执其手曰：“凡操有所图，惟公教之。”昭称谢而去。【毛夹批：曹操又得一谋士。】【渔眉批：操又得一个谋士。】操由是日与众谋士密议迁都之事。时侍中太史令王立，私谓宗正刘艾曰：“吾仰观天文，自去春太白犯镇星于斗牛、过天津，荧惑又逆行，与太白会于天关，金火交会，必有新天子出。吾观大汉气数将终，晋魏之地，必有兴者。”【毛夹批：周时有〈魏风〉，而魏为晋所并，魏地遂入于晋。及晋卿魏斯求为诸侯，与韩、赵三分晋国，而魏复兴焉。〈左传〉曰：“魏大名也。故毕万卜居于此，而子孙乃昌。”魏居天下之中，中央属土，土之色黄，正应“黄天当立”之谶。】又密奏献帝曰：“天命有去就，五行不常盛。代火者土也。代汉而有天下者，当在魏。”操闻之，使人告立曰：“知公忠于朝廷，然天道深远，幸勿多言。”【贽眉批：奸雄。】【钟眉批：奸雄。】操以是告彧。彧曰：“汉以火德王，而明公乃土命也。许都属土，到彼必兴。火能生土，土能旺木，正合董昭、王立之言。他日必有兴者。”【毛夹批（渔眉批）：虽云地利，实合天时，故曰曹操得天时。】【贽眉批：何如董昭不说出为妥。】【钟眉批：何如董昭不说出为妥？】操意遂决。

　　次日入见帝，奏曰：“东都荒废久矣，不可修葺；更兼转运粮食艰辛。许都地近鲁阳，城郭宫室，钱粮民物，足可备用。臣敢请驾幸许都，惟陛下从之。”帝不敢不从；【渔眉批：不容献帝不从。】群臣皆惧操势，亦莫敢有异议。遂择日起驾。【毛夹批：此时皇帝竟如双陆象棋，搬来搬去，凭人安放。】【渔眉批：此时天子竟象双陆象棋，凭人搬来搬去。】操引军护行，百官皆从。行不到数程，前至一高陵，忽然喊声大举，杨奉、韩暹领兵拦路。【毛夹批：二人忽来夺驾。使其得志，未必不为傕、汜所为。】徐晃当先，大叫：“曹操欲劫驾何往？”操出马视之，见徐晃威风凛凛，暗暗称奇。便令许褚出马与徐晃交锋。刀斧相交，战五十余合，不分胜败。操即鸣金收军，召谋士议曰：“杨奉、韩暹诚不足道，徐晃乃真良将也。吾不忍以力并之，当以计招之。”【毛夹批（渔眉批）：曹操见才便爱，安得不成大业。】【贽眉批：老瞒知收徐晃，真大豪杰（绿荫堂本作“奸雄”）也。】【钟眉批：老囗（瞒）知囗徐晃，真大豪囗（杰）也。】行军从事满宠曰：“主公勿虑。某向与徐晃有一面之交，今晚扮作小卒偷入其营，以言说之，管教他倾心来降。”操欣然从之。是夜满宠扮作小卒，混入彼军队中，偷至徐晃帐前，只见晃秉烛被甲而坐。宠突至其前，【毛夹批：来得突兀，如华元登子反之床。】揖曰：“故人别来无恙乎？”徐晃惊起，熟视之曰：“子非山阳满伯宁耶？何以至此？”宠曰：“某现为曹将军从事。今日于阵前得见故人，欲进一言，故特冒死而来。”晃乃延之坐，问其来意。宠曰：“公之勇略，世所罕有，奈何屈身于杨、韩之徒？曹将军当世英雄，其好贤礼士，天下所知也。今日阵前见公之勇，十分敬爱，故不忍以健将决死战，特遣宠来奉邀。公何不弃暗投明，共成大业？”【毛夹批：语甚明快。】【渔眉批：英雄一说便来，都为一汉字。】晃沉吟良久，乃喟然叹曰：“吾固知奉、暹非立业之人，奈从之久矣，不忍相舍。”【贽眉批：徐公明是个好人。】【渔眉批：善人也。】【钟眉批：徐公明是个好人。】宠曰：“岂不闻‘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遇可事之主而交臂失之，非丈夫也！”晃起谢曰：“愿从公言。”宠曰：“何不就杀奉、暹而去，以为进见之礼？”【渔眉批：满宠便不是好人。】晃曰：“以臣弒主，大不义也。吾决不为。”【毛夹批：与吕布杀丁原大相悬绝。公明真义士，故后来独与云长公交厚。】【渔眉批：与吕布杀丁原大相迥别。公明义士，故后来独与云长相厚。】宠曰：“公真义士也！”晃遂引帐下数十骑，连夜同满宠来投曹操。早有人报知杨奉。奉大怒，自引千骑来追，大叫：“徐晃反贼休走！”正追赶间，忽然一声炮响，山上山下，火把齐明，伏军四出。曹操亲自引军当先，大喝：“我在此等候多时。休教走脱！”【毛夹批：满宠去而徐晃必来，徐晃来而杨奉必赶，都在曹操算中。】【渔眉批：都在曹操算中。】杨奉大惊，急待回军，早被曹操围住。恰好韩暹引兵来救，两军混战，杨奉走脱。曹操趁彼军乱，乘势攻击，两家军士大半多降。杨奉、韩暹势孤，引败兵投袁术去了。【毛夹批：后文伏线。】

　　曹操收军回营。满宠引徐晃入见，操大喜，厚待之。于是迎銮驾到许都，盖造宫室殿宇，立宗庙、社稷、省台、司院、衙门，修城郭、府库。封董承等十三人为列侯。赏功罚罪，并听曹操处置。操自封为大将军武平侯；【毛夹批：帝命为司隶校尉录尚书事，毕竟封不畅，故不若自封之为爽快也。○李傕、郭汜自写职衔，勒令帝封；今曹操竟自封职衔，更不劳天子费心：愈出愈奇。】以荀彧为侍中尚书令；荀攸为军师；郭嘉为司马祭酒；刘晔为司空曹掾；毛玠、任峻为典农中郎将，催督钱粮；程昱为东平相；范成、董昭为洛阳令；满宠为许都令；夏侯惇、夏侯渊、曹仁、曹洪皆为将军；吕虔、李典、乐进、于禁、徐晃皆为校尉；许褚、典韦皆为都尉。其余将士，各各封官。自此大权皆归于曹操。【毛夹批：总结一句。】【渔眉批：以“并听处置”一句揭起，下言“封”者，自封之也；“以”者，操以之也；“使”者，操使之也。又以大权皆归一句收之，甚有书法。】朝廷大务，先禀曹操，然后方奏天子。【毛夹批：自此皇帝又在曹操手中过活矣。】【渔眉批：自此以后，天子双在曹操手中过活了。】【钟眉批：曹瞒权势囗炽莫遏矣。】

　　操既定大事，乃设宴后堂，聚众谋士共议曰：“刘备屯兵徐州，自领州事；近吕布以兵败投之，备使居于小沛。若二人同心，引兵来犯，乃心腹之患也。公等有何妙计可图之？”【毛夹批：方定许都，遂以徐州为心腹之患，可知徐州乃操所必欲争也。】【渔眉批：方才迁都就以徐州为心腹之患，可见徐州曹操所必争也。】许褚曰：“愿借精兵五万，斩刘备、吕布之头，献于丞相。”荀彧曰：“将军勇则勇矣，不知用谋。今许都新定，未可造次用兵。彧有一计，名曰‘二虎竞食’之计。【毛夹批（渔眉批）：计名奇。】【贽眉批：此计大通。】今刘备虽领徐州，未得诏命。明公可奏请诏命，实授备为徐州牧，因密与一书，教杀吕布。事成，则备无猛士为辅，亦渐可图；事不成，则吕布必杀备矣：此乃二虎竞食之计也。”【毛夹批：极似战国策士之谋。】【钟眉批：囗虎争食之计囗（果）妙。】操从其言，实时奏请诏命，遣使赍往徐州，封刘备为征东将军、宜城亭侯、领徐州牧，并附密书一封。

　　却说刘玄德在徐州，闻帝幸许都，正欲上表庆贺，忽报天使至。出郭迎接入郡，拜受恩命毕，设宴款待来使。使曰：“君侯得此恩命，实曹将军于帝前保荐之力也。”玄德称谢。使者乃取出私书，递与玄德。玄德看罢，曰：“此事尚容计议。”【毛夹批（渔眉批）：已识破机关。】席散，安歇来使于馆驿。玄德连夜与众商议此事。张飞曰：“吕布本无义之人，杀之无碍。”【毛夹批：直心快口。】【渔眉批：快口真心。】玄德曰：“他势穷而来投我，我若杀之，亦是不义。”张飞曰：“好人难做。”【毛夹批：看透世情语。然是为天下负好人者说法，非要人不做好人也。】【贽眉批：至言至言。】【渔眉批：“好人难做”四字，千古名言。然是为负做好人者说法，非要人做不好人也。】【钟眉批：真个是难做。】玄德不从。次日，吕布来贺，玄德教请入见。布曰：“闻公受朝廷恩命，特来相贺。”玄德逊谢。只见张飞扯剑上厅，要杀吕布，玄德慌忙阻住。布大惊曰：“翼德何故只要杀我？”张飞叫曰：“曹操道你是无义之人，教我哥哥杀你！”【毛夹批：曹操密书，却被他一口喊出。】【贽眉批：快人快人。】【渔眉批：曹操密书被他一口喊出。】【钟眉批：老张心直口快。】玄德连声喝退。乃引吕布同入后堂，实告前因，就将曹操所送密书与吕布看。【毛夹批：此是玄德妙用。】【贽眉批：此是玄德诚处，亦是妙处。】【钟眉批：此是玄德诚处，亦是妙处。】布看毕泣曰：“此乃曹贼欲令我二人不和耳！”玄德曰：“兄勿忧，刘备誓不为此不义之事。”【渔眉批：虽是玄德作用，到此时也不得不然。】吕布再三拜谢。备留布饮酒，至晚方回。关、张曰：“兄长何故不杀吕布？”玄德曰：“此曹孟德恐我与吕布同谋伐之，故用此计，使我两人自相吞并，彼却于中取利。奈何为所使乎？”【毛夹批：荀彧之计早被料破，可见玄德机智绝人，不是一味忠厚。】【渔眉批：初见私书，早已知矣，至此方才说破。玄德亦机智人，不是一味忠厚。】关公点头道是。张飞曰：“我只要杀此贼，以绝后患！”【毛夹批：本心自要杀此贼，固不因孟德之书起见也。快人快语。】【贽眉批：玄德自是可人，然翼德本心亦不为曹丞相书也，只是为绝后患耳，谁说翼德漫无主张哉？】【渔眉批：本心要杀此贼，不因曹操有书来也。】【钟眉批：玄德自是可人，然翼德本心亦囗（不）为曹囗（丞）相囗囗（书也），只是为绝后患耳，谁说翼德漫无主张哉！】玄德曰：“此非大丈夫之所为也。”次日，玄德送使命回京，就拜表谢恩；并回书与曹操，只言容缓图之。

　　使命回见曹操，言玄德不杀吕布之事。操问荀彧曰：“此计不成，奈何？”彧曰：“又有一计，名曰‘驱虎吞狼’之计。”【毛夹批：计名又奇。】【贽眉批：文若多计，真是可人。】【渔眉批：计名又奇。荀文若谲而不正。】操曰：“其计如何？”彧曰：“可暗令人往袁术处通问，报说刘备上密表，要略南郡。术闻之必怒而攻备。公乃明诏刘备讨袁术。两边相并，吕布必生异心。此驱虎吞狼之计也。”【毛夹批：因刘、吕二人不市相并，又弄出一袁术来。】【钟眉批：驱虎吞狼之计囗甚，文若何多计也？】操大喜，先发人往袁术处，次假天子诏，发人往徐州。却说玄德在徐州，闻使命至，出郭迎接。开读诏书，却是要起兵讨袁术。玄德领命，送使者先回。糜竺曰：“此又是曹操之计。”玄德曰：“虽是计，王命不可违也。”【毛夹批：曹操所以能令人者，只为假托王命。】【渔眉批：曹操所以令人者，只为假托王命。】遂点军马，克日起程。孙干曰：“可先定守城之人。”玄德曰：“二弟之中，谁人可守？”关公曰：“弟愿守此城。”玄德曰：“吾早晚欲与你议事，岂可相离？”张飞曰：“小弟愿守此城。”玄德曰：“你守不得此城。你一者酒后刚强，鞭挞士卒；【毛夹批：为下文使酒伏线。】二者作事轻易，不从人谏。【毛夹批：为下文不听陈宫伏线。】【渔眉批：两件说尽老张之病。】吾不放心。”张飞曰：“弟自今以后不饮酒，【毛夹批：只为不饮酒，倒弄出酒风来。】不打军士，诸般听人劝谏便了。”【贽眉批：说得甚好。】糜竺曰：“只恐口不应心。”飞怒曰：“吾跟哥哥多年，未尝失信，你如何轻料我！”【钟眉批：说得甚好。】玄德曰：“弟言虽如此，吾终不放心。还请陈元龙辅之，早晚令其少饮酒，【毛夹批：不曰不饮，而曰少饮，料得张公必不肯不饮酒也。】【渔眉批：何不竟教不饮，未免开篱放犬。】勿致失事。”陈登应诺。玄德吩咐了当，乃统马步军二万，离徐州望南阳进发。

　　却说袁术闻说刘备上表，欲吞其州县，乃大怒曰：“汝乃织席编屦之夫，今辄占据大郡，与诸侯同列。吾正欲伐汝，汝却反欲图我，深为可恨！”【渔眉批：袁术自恃世家，只是轻薄别人。】乃使上将纪灵起兵十万，杀奔徐州。两军会于盱眙。【钟夹批：盱眙，秦县名，汉属临淮郡，今属凤阳府。】玄德兵少，依山傍水下寨。那纪灵乃山东人，使一口三尖刀，重五十斤。是日引兵出阵，大骂：“刘备村夫，安敢侵吾境界！”玄德曰：“吾奉天子诏，以讨不臣。汝今敢来相拒，罪不容诛！”【钟眉批：囗（明）大义以诛之。】纪灵大怒，拍马舞刀，直取玄德。关公大喝曰：“匹夫休得逞强！”出马与纪灵大战。一连三十合，不分胜负。纪灵大叫：“少歇！”关公便拨马回阵，立于阵前候之。【毛夹批：儒雅之极，是云长身份，不是翼德身份。】纪灵却遣副将荀正出马。关公曰：“只教纪灵来，与他决个雌雄！”荀正曰：“汝乃无名下将，非纪将军对手！”关公大怒，直取荀正，交马一合，砍荀正于马下。玄德驱兵杀将过去，纪灵大败，退守淮阴河口。不敢交战，只教军士来偷营劫寨，皆被徐州兵杀败。两军相拒，不在话下。

　　却说张飞自送玄德起身后，一应杂事，俱付陈元龙管理；军机大务，自家参酌。一日设宴，请各官赴席。众人坐定。张飞开言曰：“我兄临去时，吩咐我少饮酒，恐致失事。众官今日尽此一醉，明日都各戒酒，【毛夹批：自己不能戒酒，却要众人陪他戒酒，妙。】帮我守城。今日却都要满饮。”【贽眉批：妙人趣事，真堪千古。】【钟眉批：妙人趣事，真堪千古。】言罢，起身与众官把盏。酒至曹豹面前，豹曰：“我从天戒，不饮酒。”【毛夹批：“天戒”二字新。○你自不吃酒，天何尝戒你来。】【渔眉批：“天戒”二字新。】飞曰：“厮杀汉如何不饮酒！【毛夹批：一死且不惜，斗酒安足辞。】【贽眉批：妙语。】我要你吃一盏。”【钟眉批：妙语。】豹惧怕，只得饮了一杯。【毛夹批：破天戒矣。】张飞把遍各官，自斟巨觥，连饮了几十杯，不觉大醉。却又起身，与众官把盏。酒至曹豹，豹曰：“某实不能饮矣。”飞曰：“你恰才吃了，如今为何推却？”豹再三不饮。飞醉后使酒，【毛夹批：今人每因使酒故戒酒，翼德偏因戒酒反致使酒。毕竟今人俗而翼德趣。】便发怒曰：“你违我将令，该打一百！”【毛夹批：以将令行酒令，令官不过取笑；以酒令行将令，将官却是认真。】【渔眉批：分明酒令，何故牵到将令来？】便喝军士拿下。陈元龙曰：“玄德公临去时，吩咐你甚来？”飞曰：“你文官只管文官事，休来管我。”【毛夹批：违了将令，固非文官所得而管也。】【渔眉批：翼德行的是将令，不是酒令，故教元龙管不得。】曹豹无奈，只得告求曰：“翼德公看我女婿之面，且恕我罢！”飞曰：“你女婿是谁？”豹曰：“吕布是也。”【毛夹批：正提着他对头。】飞大怒曰：“我本不欲打你，你把吕布来吓我，我偏要打你。我打你便是打吕布。”【毛夹批：张飞使酒骂曹豹，意不在曹豹而在吕布。亦如灌夫使酒骂临汝侯，意不在临汝而在田蚡也。】【贽眉批（钟眉批）：老张无一事不趣，无一言不趣。趣人也，趣人也。】诸人劝不住。将曹豹鞭至五十，【毛夹批：此五十鞭只算酒筹。】众人苦苦告饶方止。【毛夹批：不怕曹豹背痛，只怕吕布耳热。】

　　席散，曹豹回去，深恨张飞，连夜差人赍书一封，径投小沛见吕布，备说张飞无礼。且云：“玄德已往淮南，今夜可乘飞醉，引兵来袭徐州，不可错此机会。”吕布见书，便请陈宫来议。宫曰：“小沛原非久居之地。今徐州既有可乘之隙。失此不取，悔之晚矣。”【毛夹批：两雄不并栖，况有陈宫为之谋，曹操为之构，即无张飞使酒，布能久居小沛哉？无徒以使酒责张飞也。】【渔眉批：并雄不两立，而况有陈宫为之辅，曹操为之构，即无张飞使酒一着，布能久居沛乎？无徒以使酒责张飞也。】布从之，随即披挂上马，领五百骑先行。使陈宫引大军继进，高顺亦随后进发。【毛夹批：曹操之攻徐州，为父报仇；吕布之袭徐州，为妻之父报仇。】【渔眉批：曹操之攻徐，为父报仇。吕布之攻徐，为妻父报仇。】小沛离徐州只四五十里，上马便到。吕布到城下时，恰才四更，月色澄清。【毛夹批：当此月明人静，正好再饮酒，如何却动兵。】城上更不知觉。布到城门边叫曰：“刘使君有机密使人至！”城上有曹豹军，报知曹豹。豹上城看之，便令军士开门。吕布一声暗号。众军齐入，喊声大举。张飞正醉卧府中，左右急忙摇醒，报说：“吕布赚开城门，杀将进来了！”张飞大怒，慌忙披挂，绰了丈八蛇矛。才出府门，上得马时，吕布军马已到，正与相迎。张飞此时酒犹未醒，不能力战；吕布素知飞勇，【毛夹批：虎牢关前已曾领教。】亦不敢相逼。十八骑燕将，保着张飞杀出东门，玄德家眷在府中，都不及顾了。【钟眉批：饮酒如老张，才真得趣，不必以事之成败论也。】

　　却说曹豹，见张飞只十数人护从，又欺他醉，遂引百十人赶来。【毛夹批：岂非讨死。】飞见豹大怒，拍马来迎。战了三合，曹豹败走。飞赶到河边，一枪正刺中曹豹后心，【毛夹批：此一枪只算醉笔草草。○此时酒令已完，正好杀将。】【渔眉批：一枪只当醉笔草草。】连人带马死于河中。【毛夹批：活时不肯饮酒，死时罚他吃水。】飞于城外招士卒，出城者尽随飞投淮南而去。吕布入城，安抚居民，令军士一百人，守把玄德宅门，诸人不许擅入。【毛夹批：此非吕布用情，乃感玄德示以操书之情也。】【渔眉批：玄德恩待吕布，刚得这些。】

　　却说张飞自变量十骑直到盱眙，来见玄德，具说曹豹与吕布里应外合，夜袭徐州。众皆失色。玄德叹曰：“得何足喜，失何足忧！”【毛夹批：落落丈夫语。】【贽眉批：玄德的是英雄。】【钟眉批：玄德的是英雄。】关公曰：“嫂嫂安在？”【毛夹批：问得要紧。】飞曰：“皆陷于城中矣。”玄德默然无语。【毛夹批：闻家眷失陷，只默然不语，后见翼德欲自刎，却放声大哭。是至情，亦是妙用。】【渔眉批：闻家眷失陷却无语，见翼德欲自刎，放声大哭，是真情。】关公顿足埋怨曰：“你当初要守城时，说甚来？兄长吩咐你甚来？今日城池又失了，嫂嫂又陷了，如何得好！”张飞闻言，惶恐无地，掣剑欲自刎。正是：

　　举杯畅饮情何放，拔剑捐生悔已迟！

　　不知性命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李贽总评：老瞒每见人才，即思收拾，如徐晃等无一放过，只此便是伯王之本。视彼忌才而力为排摈者，谁为豪杰也？

　　张翼德戒酒之法，的是我辈衣钵，拘人有以徐州为言者，殊不知徐州得失俱小事耳，不能千古也。只有此事，风流至今尚在，即百徐州不与易也，千徐州不与易也，万徐州不与易也。呵呵。】

　　【钟敬伯总评：刘伶嗜酒，终是放旷；张翼德戒酒而饮酒，致有徐州之失。酒能误人如此，宣（宜）崇伯子之恶而疏仪狄也。卓老以翼德戒酒之法为我辈衣［钵〕，胡说，胡说！且云百徐州不易一风流，噫嘻！喝军捉人吃酒，天下有如是风流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