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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回 诉肺腑心迷活宝玉 含耻辱情烈死金钏
【王希廉:借袭人向湘云道喜,补叙十年前情事,想见小女孩在一处无话不说,灵活可爱。
借袭人央湘云做鞋,补写黛玉剪扇袋,不露痕迹一些。
史湘云劝宝玉留心经济学问,即顺手借袭人口中说宝钗亦曾劝过,又赞宝钗有涵养,既补前事,又远伏后来宝钗劝谏一节。
黛玉窃听湘云等说话,若竟进门相见,便费唇舌;即暗自惊喜悲叹,抽身走回。既省烦笔,又引出彼此诉苦一层。
宝玉因黛玉竟去出神呆想,引起下回感叹金钏,撞见贾政。
湘云摇扇,袭人送扇,是撕扇余波。
湘云心事委曲,借宝钗口中叙出,即将做鞋一层脱卸,简净灵动。
黛玉不要宝玉拭泪,却自己与宝玉拭汗。先是假撇情,后是真痴情。
宝玉发呆,误认袭人为黛玉,袭人恐难免不才之事,暗想如何处治,伏三十四回向王夫人一番说话。
宝钗将自己衣服给金钏装裹,深得王夫人之心,已隐然是贤德媳妇。
宝钗见宝玉垂泪,王夫人欲说不说,便知觉七八分。人固聪明,文亦灵活。
写黛玉戈戈小器,必带叙宝钗落落大方;写宝钗事事宽厚,必带叙黛玉处处猜忌。两相形容,贾母与王夫人等俱属意宝钗,不言自显。
第二十五回至三十二回一大段中,应分三小段。二十五回为一段,叙赵姨咒魔,通灵蒙蔽,为宝玉第一次灾难。二十六、七、八回为一段,叙黛玉、宝钗性情、举动迥然各别是主,中间带叙小红私情、蒋伶夙缘是宾。二十九回、三十二回为一段,借元妃醮事描写黛玉妒忌、宝玉呆迷,中间夹叙晴雯、金钏作陪。】
【张新之:此回上半黛玉文字,其实湘云文字,因谈混帐话,生喜惊悲欢,而“诉”,而“迷”也。然究觉仍是宝钗文字,为“绛芸轩”结根蒂耳。下半回金钏本传,又仍是宝钗文字。见其自坎自陷,甘含耻辱为径情一往之坠见,因其坠而坠之。是作者已死宝钗於此,骂之踢之,不蔽辜也。看湘云口中说剪扇套两“奇了”,宝钗口中说金钏死两“奇了”,便明都是“奇缘识金锁”里边事,转以“诉肺腑”作过脉。篇中戒指、扇子,是此大段关键。乃欲生既死之宝钗,醒既迷之宝、黛,以共个上回之警教。】
【姚燮:此回仍是壬子年夏间事。】
话说宝玉见那麒麟,心中甚是欢喜,便伸手来拿,笑道:“亏你拣着了。你是那里拣的?”史湘云笑道:“幸而是这个,明儿倘或把印也丢了,难道也就罢了不成?”宝玉笑道:“倒是丢了印平常,若丢了这个,我就该死了。”袭人斟了茶来与史湘云吃,一面笑道:“大姑娘听见前儿你大喜了。”史湘云红了脸,吃茶不答。袭人道:“这会子又害臊了。你还记得十年前,咱们在西边暖阁住着,晚上你同我说的话儿?那会子不害臊,这会子怎么又害臊了?”史湘云笑道:“你还说呢。那会子咱们那么好。后来我们太太没了,我家去住了一程子,怎么就把你派了跟二哥哥,我来了,你就不像先待我了。”袭人笑道:“你还说呢。先姐姐长姐姐短哄着我替你梳头洗脸,作这个弄那个,如今大了,就拿出小姐的款来。你既拿小姐的款,我怎敢亲近呢?”史湘云道:“阿弥陀佛,冤枉冤哉!我要这样,就立刻死了。你瞧瞧,这么大热天,我来了,必定赶来先瞧瞧你。不信你问问缕儿,我在家时时刻刻那一回不念你几声。”话未了,忙的袭人和宝玉都劝道:“顽话你又认真了。还是这么性急。”史湘云道:“你不说你的话噎人,倒说人性急。”一面说,一面打开手帕子,将戒指递与袭人。袭人感谢不尽,因笑道:“你前儿送你姐姐们的,我已得了,今儿你亲自又送来,可见是没忘了我。只这个就试出你来了。戒指儿能值多少,可见你的心真。”史湘云道:“是谁给你的?”袭人道:“是宝姑娘给我的。”湘云笑道:“我只当是林姐姐给你的,原来是宝钗姐姐给了你。我天天在家里想着,这些姐姐们再没一个比宝姐姐好的。可惜我们不是一个娘养的。我但凡有这么个亲姐姐,就是没了父母,也是没妨碍的。”说着,眼睛圈儿就红了。宝玉道:“罢,罢,罢!不用提这个话。”史湘云道:“提这个便怎么?我知道你的心病,恐怕你的林妹妹听见,又怪嗔我赞了宝姐姐。可是为这个不是?”袭人在旁嗤的一笑,说道:“云姑娘,你如今大了,越发心直口快了。”宝玉笑道:“我说你们这几个人难说话,果然不错。”史湘云道:“好哥哥,你不必说话教我恶心。只会在我们跟前说话,见了你林妹妹,又不知怎么了。”
袭人道:“且别说顽话,正有一件事还要求你呢。”史湘云便问“什么事?”袭人道:“有一双鞋,抠了垫心子。我这两日身上不好,不得做,你可有工夫替我做做?”史湘云笑道:“这又奇了,你家放着这些巧人不算,还有什么针线上的,裁剪上的,怎么教我做起来?你的活计叫谁做,谁好意思不做呢。”袭人笑道:“你又糊涂了。你难道不知道,我们这屋里的针线,是不要那些针线上的人做的。”史湘云听了,便知是宝玉的鞋了,因笑道:“既这么说,我就替你做了罢。只是一件,你的我才作,别人的我可不能。”袭人笑道:“又来了,我是个什么,就烦你做鞋了。实告诉你,可不是我的。你别管是谁的,横竖我领情就是了。”史湘云道:“论理,你的东西也不知烦我做了多少了,今儿我倒不做了的原故,你必定也知道。”袭人道:“倒也不知道。”史湘云冷笑道:“前儿我听见把我做的扇套子拿着和人家比,赌气又铰了。我早就听见了,你还瞒我。这会子又叫我做,我成了你们的奴才了。”宝玉忙笑道:“前儿的那事,本不知是你做的。”袭人也笑道:“他本不知是你做的。是我哄他的话,说是新近外头有个会做活的女孩子,说紥的出奇的花,我叫他拿了一个扇套子试试看好不好。他就信了,拿出去给这个瞧给那个看的。不知怎么又惹恼了林姑娘,铰了两段。回来他还叫赶着做去,我才说了是你作的,他后悔的什么似的。”史湘云道:“越发奇了。林姑娘他也犯不上生气,他既会剪,就叫他做。”袭人道:“他可不作呢。饶这么着,老太太还怕他劳碌着了。大夫又说好生静养才好,谁还烦他做?旧年好一年的工夫,做了个香袋儿,今年半年,还没拿针线呢。”
正说着,有人来回说:“兴隆街的大爷来了,老爷叫二爷出去会。”宝玉听了,便知是贾雨村来了,心中好不自在。袭人忙去拿衣服。宝玉一面蹬着靴子,一面抱怨道:“有老爷和他坐着就罢了,回回定要见我。”史湘云一边摇着扇子,笑道:“自然你能会宾接客,老爷才叫你出去呢。”宝玉道:“那里是老爷,都是他自己要请我去见的。”湘云笑道:“主雅客来勤,自然你有些警他的好处,他才只要会你。”宝玉道:“罢,罢,我也不敢称雅,俗中又俗的一个俗人,并不愿同这些人往来。”湘云笑道:“还是这个情性不改。如今大了,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朋友。没见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些什么!”宝玉听了道:“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袭人道:“云姑娘快别说这话。上回也是宝姑娘也说过一回,他也不管人脸上过的去过不去,他就咳了一声,拿起脚来走了。这里宝姑娘的话也没说完,见他走了,登时羞的脸通红,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幸而是宝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闹到怎么样,哭的怎么样呢。提起这个话来,真真的宝姑娘叫人敬重,自己讪了一会子去了。我倒过不去,只当他恼了。谁知过后还是照旧一样,真真有涵养,心地宽大。谁知这一个反倒同他生分了。那林姑娘见你赌气不理他,你得赔多少不是呢。”宝玉道:“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不曾?若他也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他生分了。”袭人和湘云都点头笑道:“这原是混帐话。”
原来林黛玉知道史湘云在这里,宝玉又赶来,一定说麒麟的原故。因此心下忖度着,近日宝玉弄来的外传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鸳鸯,或有凤凰,或玉环金珮,或鲛帕鸾绦,皆由小物而遂终身。今忽见宝玉亦有麒麟,便恐借此生隙,同史湘云也做出那些风流佳事来。因而悄悄走来,见机行事,以察二人之意。不想刚走来,正听见史湘云说经济一事,宝玉又说:“林妹妹不说这样混帐话,若说这话,我也和他生分了。”林黛玉听了这话,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错,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所惊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称扬于我,其亲热厚密,竟不避嫌疑;所叹者,你既为我之知己,自然我亦可为你之知己矣,既你我为知己,则又何必有金玉之论哉;既有金玉之论,亦该你我有之,则又何必来一宝钗哉!所悲者,父母早逝,虽有铭心刻骨之言,无人为我主张。况近日每觉神思恍惚,病已渐成,医者更云气弱血亏,恐致劳怯之症。你我虽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纵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想到此间,不禁滚下泪来。待进去相见,自觉无味,便一面拭泪,一面抽身回去了。
这里宝玉忙忙的穿了衣裳出来,忽见林黛玉在前面慢慢的走着,似有拭泪之状,便忙赶上来,笑道:“妹妹往那里去?怎么又哭了?又是谁得罪了你?”林黛玉回头见是宝玉,便勉强笑道:“好好的,我何曾哭了。”宝玉笑道:“你瞧瞧,眼睛上的泪珠儿未干,还撒谎呢。”一面说,一面禁不住抬起手来替他拭泪。林黛玉忙向后退了几步,说道:“你又要死了!作什么这么动手动脚的!”宝玉笑道:“说话忘了情,不觉的动了手,也就顾不的死活。”林黛玉道:“你死了倒不值什么,只是丢下了什么金,又是什么麒麟,可怎么样呢?”一句话又把宝玉说急了,赶上来问道:“你还说这话,到底是咒我还是气我呢?”林黛玉见问,方想起前日的事来,遂自悔自己又说造次了,忙笑道:“你别着急,我原说错了。这有什么的,筋都暴起来,急的一脸汗。”一面说,一面禁不住近前伸手替他拭面上的汗。宝玉瞅了半天,方说道“你放心”三个字。林黛玉听了,怔了半天,方说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不明白这话。你倒说说怎么放心不放心?”宝玉叹了一口气,问道:“你果不明白这话?难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错了?连你的意思若体贴不着,就难怪你天天为我生气了。”林黛玉道:“果然我不明白放心不放心的话。”宝玉点头叹道:“好妹妹,你别哄我。果然不明白这话,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连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负了。你皆因总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林黛玉听了这话,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竟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却怔怔的望着他。此时宝玉心中也有万句言语,不知从那一句上说起,却也怔怔的望着黛玉。两个人怔了半天,林黛玉只咳了一声,两眼不觉滚下泪来,回身便要走。宝玉忙上前拉住,说道:“好妹妹,且略站住,我说一句话再走。”林黛玉一面拭泪,一面将手推开,说道:“有什么可说的。你的话我早知道了!”口里说着,却头也不回竟去了。
宝玉站着,只管发起呆来。原来方才出来慌忙,不曾带得扇子,袭人怕他热,忙拿了扇子赶来送与他,忽抬头见了林黛玉和他站着。一时黛玉走了,他还站着不动,因而赶上来说道:“你也不带了扇子去,亏我看见,赶了送来。”宝玉出了神,见袭人和他说话,并未看出是何人来,便一把拉住,说道:“好妹妹,我的这心事,从来也不敢说,今儿我大胆说出来,死也甘心!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这里,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掩着。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袭人听了这话,吓得魄消魂散,只叫“神天菩萨,坑死我了!”便推他道:“这是那里的话!敢是中了邪?还不快去?”宝玉一时醒过来,方知是袭人送扇子来,羞的满面紫涨,夺了扇子,便忙忙的抽身跑了。
这里袭人见他去了,自思方才之言,一定是因黛玉而起,如此看来,将来难免不才之事,令人可惊可畏。想到此间,也不觉怔怔的滴下泪来,心下暗度如何处治方免此丑祸。正裁疑间,忽有宝钗从那边走来,笑道:“大毒日头地下,出什么神呢?”袭人见问,忙笑道:“那边两个雀儿打架,倒也好玩,我就看住了。”宝钗道:“宝兄弟这会子穿了衣服,忙忙的那去了?我才看见走过去,倒要叫住问他呢。他如今说话越发没了经纬,我故此没叫他了,由他过去罢。”袭人道:“老爷叫他出去。”宝钗听了,忙道:嗳哟!这么黄天暑热的,叫他做什么!别是想起什么来生了气,叫出去教训一场。”袭人笑道:“不是这个,想是有客要会。”宝钗笑道:“这个客也没意思,这么热天,不在家里凉快,还跑些什么!”袭人笑道:“倒是你说说罢。”
宝钗因而问道:“云丫头在你们家做什么呢?”袭人笑道:“才说了一会子闲话。你瞧,我前儿粘的那双鞋,明儿叫他做去。”宝钗听见这话,便两边回头,看无人来往,便笑道:“你这么个明白人,怎么一时半刻的就不会体谅人情。我近来看着云丫头神情,再风里言风里语的听起来,那云丫头在家里竟一点儿作不得主。他们家嫌费用大,竟不用那些针线上的人,差不多的东西多是他们娘儿们动手。为什么这几次他来了,他和我说话儿,见没人在跟前,他就说家里累的很。我再问他两句家常过日子的话,他就连眼圈儿都红了,口里含含糊糊待说不说的。想其形景来,自然从小儿没爹娘的苦。我看着他,也不觉的伤起心来。”袭人见说这话,将手一拍,说:“是了,是了。怪道上月我烦他打十根蝴蝶结子,过了那些日子才打发人送来,还说‘打的粗,且在别处能着使罢,要匀净的,等明儿来住着再好生打罢’。如今听宝姑娘这话,想来我们烦他他不好推辞,不知他在家里怎么三更半夜的做呢。可是我也糊涂了,早知是这样,我也不烦他了。”宝钗道:“上次他就告诉我,在家里做活做到三更天,若是替别人做一点半点,他家的那些奶奶太太们还不受用呢。”袭人道:“偏生我们那个牛心左性的小爷,凭着小的大的活计,一概不要家里这些活计上的人作。我又弄不开这些。”宝钗笑道:“你理他呢!只管叫人做去,只说是你做的就是了。”袭人笑道:“那里哄的信他,他才是认得出来呢。说不得我只好慢慢的累去罢了。”宝钗笑道:’你不必忙,我替你作些如何?”袭人笑道:“当真的这样,就是我的福了。晚上我亲自送过来。”
一句话未了,忽见一个老婆子忙忙走来,说道:“这是那里说起!金钏儿姑娘好好的投井死了!”袭人唬了一跳,忙问“那个金钏儿?”老婆子道:“那里还有两个金钏儿呢?就是太太屋里的。前儿不知为什么撵他出去,在家里哭天哭地的,也都不理会他,谁知找他不见了。刚才打水的人在那东南角上井里打水,见一个尸首,赶着叫人打捞起来,谁知是他。他们家里还只管乱着要救活,那里中用了!”宝钗道:“这也奇了。”袭人听说,点头赞叹,想素日同气之情,不觉流下泪来。宝钗听见这话,忙向王夫人处来道安慰。这里袭人回去不提。
却说宝钗来至王夫人处,只见鸦雀无闻,独有王夫人在里间房内坐着垂泪。宝钗便不好提这事,只得一旁坐了。王夫人便问:“你从那里来?”宝钗道:“从园里来。”王夫人道:“你从园里来,可见你宝兄弟?”宝钗道:“才倒看见了。他穿了衣服出去了,不知那里去。”王夫人点头哭道:“你可知道一桩奇事?金钏儿忽然投井死了!”宝钗见说,道:“怎么好好的投井?这也奇了。”王夫人道:“原是前儿他把我一件东西弄坏了,我一时生气,打了他几下,撵了他下去。我只说气他两天,还叫他上来,谁知他这么气性大,就投井死了。岂不是我的罪过。”宝钗叹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这么想。据我看来,他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他下去住着,或是在井跟前憨顽,失了脚掉下去的。他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顽顽逛逛,岂有这样大气的理!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王夫人点头叹道:“这话虽然如此说,到底我心不安。”宝钗叹道:“姨娘也不必念念于兹,十分过不去,不过多赏他几两银子发送他,也就尽主仆之情了。”王夫人道:“刚才我赏了他娘五十两银子,原要还把你妹妹们的新衣服拿两套给他妆裹。谁知凤丫头说可巧都没什么新做的衣服,只有你林妹妹作生日的两套。我想你林妹妹那个孩子素日是个有心的,况且他也三灾八难的,既说了给他过生日,这会子又给人妆裹去,岂不忌讳。因为这么样,我现叫裁缝赶两套给他。要是别的丫头,赏他几两银子就完了,只是金钏儿虽然是个丫头,素日在我跟前比我的女儿也差不多。”口里说着,不觉泪下。宝钗忙道:“姨娘这会子又何用叫裁缝赶去,我前儿倒做了两套,拿来给他岂不省事。况且他活着的时候也穿过我的旧衣服,身量又相对。”王夫人道:“虽然这样,难道你不忌讳?”宝钗笑道:“姨娘放心,我从来不计较这些。”一面说,一面起身就走。王夫人忙叫了两个人来跟宝姑娘去。
一时宝钗取了衣服回来,只见宝玉在王夫人旁边坐着垂泪。王夫人正才说他,因宝钗来了,却掩了口不说了。宝钗见此光景,察言观色,早知觉了八分,于是将衣服交割明白。王夫人将他母亲叫来拿了去。再看下回便知。
【陈其泰:宝玉心事,尽情吐露。黛玉从此与宝玉心心相印。而宝钗实逼处此。金玉之缘,事在垂成矣。岂不痛哉。
此时但使无宝钗为祟,虽不看出二玉心迹,当亦有迎合贾母为之撮合者。其奈王夫人属意宝钗,凤姐力助宝钗,而李纨与众姐妹,又全受宝钗牢笼。无一人怜惜黛玉者,又益之以袭人之谗谮,宝钗之倾轧,黛玉安得不死,宝玉又安得不死。
(余最不解看红楼梦者,赞美湘云。夫以湘云之粗而愚,隘而俗,是全不懂情之人,真乃无一可取。而徒以其直爽豪迈,羡其为人,岂知其直爽处是忌嫉之甚。信口触发。豪迈处是粗疏之)〔此处覆盖一纸,重评如下〕按:史湘云亦甚妒黛玉,而一味粗率,不似宝钗之深心。盖宝钗欲争胜于黛玉以移宝玉之情。湘云则明知宝玉情不可移,故索性直言唐突,以发其心中之不快而已。观其拾得金麒麟时,心未尝不一动,而与宝玉相见后,语语提缀黛玉。知宝玉心上只此一人,虽我所自谓不如之宝钗,尚不足以移其情,何况于我,故特特以不入耳之谈来相劝勉。其见解正与宝钗、袭人一路,冀宝玉闻言意转,则可借此离间黛玉耳。乃宝玉之言如此,湘云自知枘凿不相入矣。从此不复心乎宝玉,安心他处定亲去也。】
(按上又有眉批云:)【陈其泰:湘云明与黛玉作对,满口诋訾黛玉,其志趣与宝玉真如冰炭,是旁面衬托宝钗处。此书处处以湘云之卤莽,衬宝钗之奸诈,非实写湘云也。
此回在袭人口中,带出前日听见你大喜一语。书中绝不叙出湘云定亲何家,夫婿何人,帷灯匣剑,巧妙绝伦。惜后四十回失去,续编者未得作者用意,忽叙湘云出嫁,旋即守寡,大为无谓。若作甄宝玉进京时点出湘云。原来史湘云所定亲事,就是甄宝玉。现在甄夫人带他进京来完娶,则文字固丝丝人扣,而此回袭人之言明是宝钗定亲影子,湘云大喜之日,即宝钗大喜之,亦跃然纸上矣,不如此做,而以李绮配甄宝玉,实为不伦;且与全书毫无关涉,岂非大败笔耶。
宝钗闻王夫人说黛玉多心忌讳,连忙说我从来不计较这些。只此一言,而王夫人心中看得宝钗贤于黛玉远矣。越喜欢宝钗,自然越憎嫌黛玉。宝钗用心,实为深险,正与窃听小红私语,推在黛玉身上,一样机械,初不必实与宝钗如何倾轧黛玉也。】
【哈斯宝:己卯年秋,我因事到承德府,一日信步西街,适逢嘉庆圣主六十大庆万寿佳节,地方大小官员为祝圣寿,自街西连绵六、七里,用木竹席布,百般巧做亭台楼阁、鹤兽花枝,涂以五彩,与真的一样,官民男女老幼群集如云,摩肩接踵,热闹异常。我每到一所厅堂,定要看看对联,遇见一座牌楼,总要欣赏题诗。不禁兴致勃勃,忘了它是假的,竟当作真的,两眼迎送不暇,两脚不知疲倦,一直走去,忽然到一座山跟前,只见石崖峭立,松柏苍翠,洞门涂朱,泉水下涌,赏叹良久,才觉出这是石灰作的,用纸糊、插木枝,漆成景致的,心中恍然,凄怆而归。与此相类,读这样奇妙的文章,几乎忘其虚构,当作真事,忽见贾雨村出场,才悟这是提醒读者,此乃“村假语”——也是避免将贾雨村其人抛在一边,断了他的故事,让他穿插进来。这又是穿针引线之法。
我谈此书,对宝钗又喜又怒。喜的是她聪明伶俐,胸怀宽广公正,怒的是她奸狡狠毒,诡计多端。王夫人想用黛玉的衣服给金钏装裹,又怕黛玉忌讳,正在左右为难之际,宝钗出来说:“我从来不计较这些”,起身就走,取了衣服回来。这是何等善人,何等仁人,王夫人怎能不喜欢,下人怎能不爱戴?我前面说的评语并不错。
“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贾宝玉同蒋玉函互换汗巾,除他俩并无外人知道,该是很隐微的了,可是薛蟠立即起了疑心,接着又被袭人发现,这次又从长府官口中露出。长府官说的是“这一城内十停人倒有八停人都说。”换巾之时无一人看见,无一人听见,现在却有千舌万口传说,这又是为何?啊,圣贤之教岂可玩忽!故君子必慎独。
第十一回中茗烟遇见老婆子,是安闲之时,这一回是宝玉碰见老婆子,是紧迫之刻。安闲时遇见的老婆子虽明白但有气,紧迫时遇见的老婆子又耳聋又胡涂。茗烟遇见老婆子,是为宝玉取衣裳,宝玉遇见老婆子,是为找茗烟。取衣裳遇见老婆子,是为赴私会蒋玉函之喜,叫人时遇见老婆子,是为赴私会蒋玉函之祸。这几环扣得很紧。这一段本来很难写,你看作者却写得更妙。
写贾政,活龙活现写出一个气急败坏的父亲。写王夫人,逼真勾画出一个疼子心切的母亲。尤其老夫人,写得同老婆子毫无二致。写众人,也各具特色。写气急,令人毛发惊立,写哭号,使人心肠随动。回头一看,种种情景跃然纸上,真是作丹青也画不出。作者的笔,已经到了如此妙境,若写会稽起兵,乌江自刎,不知要使多少英雄豪气横发,若写白帝城托孤,五丈原祭星,又不知要使多少忠臣热泪满襟。
笞挞宝玉时,虽然写了宝钗、香菱、史湘云、迎春、探春、惜春等人,唯独留下黛玉不写,这要请明哲之士作思。】(哈斯宝简本第十三回译自百二十回本第
三十二、三十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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