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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郓州城刁奴陷主 梁山泊义仆鸣冤

  话说当下韩忠见过李应,把一件冤枉事由诉说出来。乃是独龙冈李家庄上,有一财主唤做李慰,是李应的堂兄,坐拥好多金银田地,家财富有,只是颜面敌不得李应,又不会武艺,当时独让李应出头。李慰为人忠厚,禀性温良,他和李应虽属堂兄弟行,却相友爱,人家知道是扑天鵰的本家,谁也不敢欺负,安稳地过度太平日子。当初扈、祝、李三庄结下生死盟约,有的是钱财军马,势力浩大,谁敢相惹,官府也得奉承。不想宋公明三打祝家庄,两处村坊都被洗荡,只剩得李家庄。李应又去梁山泊入夥,庄院变做白地,这村坊也就没有势力。那时的官员,十有八九是贪婪枉法,爱财惜命。打听得梁山泊全夥退去,偏带领若干军马,来村坊里装腔作势,威唬良民。他们素知李慰富有,是一头肥羊,正好借端钻剥,便硬指他通同梁山泊贼人,坐地做眼,暗递消息,哪由李慰分辩,强欲拿去治罪。李慰见事情不妙,连忙使用,化去整千银子,方得无事,这是以前的话。

  李慰家有两个正副主管,副主管叫做苟昌,办事好不能干,盈千累百的金银,满仓满库的米粟,进出都由他计算执掌,治理得一丝不乱,深得主人宠任,那正主管反挤得无事可做。这苟昌出身很贫苦,又是个孤零人,因他能干,主人心爱,擢升做个副主管。常言道饱暖思淫,苟昌丰衣足食,过得恁般好日子,就想到女人身上。不久便勾搭上一个丫头秋儿,私下里偷偷摸摸,打搅得火一般热。李慰有一个女儿,名叫羞花。生成天姿国色,当世无两。苟昌瞧上了眼,动了邪念,可是主人家的女儿,问理须弄不到手。苟昌日夜胡思乱意,竟被想出一条恶计,若要摘取这朵好花,除却如此如此,再没别法。他定下主见,就暗里去和秋儿商量,要她援引成全。秋儿听到这话,唬做一团,连说:「使不得,你只有一个脑袋,不是耍处。」苟昌此时欲念高涨,神魂颠倒,管得什么,说道:「主人最爱这个女儿,倘若成事,将来这笔家私,可大半入我掌中,一生吃着不尽,你也得享福受用,不争有了她便没了你,你须知道,俺不是没良心的人。」秋儿道:「哪怕你变了心。只是情理上却行不得。」苟昌便说:「你既不愿,只索罢休,且待半夜里把你一刀杀死,消却这口恶气,俺自远走。」秋儿听得唬了,忙说:「我们缓做商量。」过了几日,苟昌先教她如何如何,且试一下。秋儿依计,日在羞花左右借题生发,隐约说些风情话儿,羞花待理不理,秋儿也不敢多说。苟昌朝思夜想,几乎茶饭都废,每日里向秋儿探问能否成事。秋儿被他逼缠得紧,便含糊地说:「多分有意,只待你下手便好。」苟昌乐得如痴如狂,又生一计,教她将引羞花出外,到庄院后面园子里,俺自来摆佈。秋儿年轻,哪识高低好歹,果真引羞花到得园里,她自推托有事,远远走开。羞花当时怎知此中玄妙,园子里一派清秋景色,十分可爱,走一回,玩一回,尽自赏玩。不防花丛中闪出一人,羞花吓了一跳,定神看时,却是自家庄上的副主管苟昌。衣冠新鲜齐整,油头粉面,异样神情。羞花立刻止步,喝声:「苟昌无礼,如何闯入这里来,还不与我回避。」苟昌如同不曾听得,只把两眼蒙着,不则一声。羞花连呼「秋儿」,竟静荡荡没人答应,又没人走来。苟昌一看正好下手,大胆走将近前,施礼道:「风光如许,独自游园,怎不寂寞?」口里说话,更将身子逼近,迷了双目,对羞花只是笑。羞花见不是头路,口中又叫「秋儿」,回身便走。苟昌落了魂似的,径自拔脚在后赶来,转过花圃,亏得见两个丫头来了,苟昌才行闪去。

  羞花回进闺中坐定,秋儿便来,立着一言不发。羞花面色青白,手足冰冷,好半晌,方才迸出话来骂道:「你这……你这贱婢,你抛撇我在那里,却去干些什么?」秋儿红了面孔,但支吾着,羞花也不根问,径往告诉父亲。李慰大怒,立将秋儿叫来究问,那丫头哪里肯说,只推不知。李慰越怒,喝一声:「贱人干得好事,曾有人告诉我,黄昏月夜,常见你和苟昌兜兜搭搭,一派鬼气。我自不信有这等事,如今看来,端的是实。你如要命的,快些告个明白,俺自饶你,如若刁赖,休想佔得便宜!」秋儿没得

  话说,只喊冤枉。李慰怒极,喝道:「我家园里,除却管园的老张父子,平日间再没第三个男子可到,这定是你做的手脚,引诱入来。」羞花接口道:「父亲明察,她今日撺掇我园里玩去,到得哪里,何以不先不后,就在那时走开,不是她弄的鬼?」秋儿极口呼冤,坚不吐实。李慰气破胸膛,立刻唤进几个壮汉,教将丫头,捆绑了重打:「这贱骨头,不打如何肯招。」壮汉们齐声答应,即行动起手来。秋儿怎生打熬得,只十数下皮鞭,已自连声呼救,哭喊愿招。便将自己如何私通苟昌,如何起意,如何设计,如何引诱入园,从头细说。李慰气得双睛泛白,倒在坐椅里起身不得,教女儿:「且自进去,为父的自有主张。」当下吩咐把秋儿锁闭起来,一面教立拿苟昌前来回话。

  这苟昌平日干事虽好,可是待人十分苛刻,那班庄丁仆役们等,背地里没一个不怨恨,只碍他是副主管,又是主人宠任的人,奈何他不得。如今见说要拿他,人人快活,个个欢喜,正自磨拳擦掌,拿了绳索待走。只见正主管仓皇走入来,报道:「告禀主人,不知因何事故,苟昌卷着东西走了。」李慰听得,哪容怠慢,立遣六名壮健仆役,各跨一匹快马出庄去分三路追赶,谁人将他追获回来,重重有赏。不到半天光景,六名仆役和许多庄丁庄汉,吆吆喝喝地,已将苟昌拿了进来。李慰一见,眼便红了,喝声:「把这贼子缚了手脚,高高吊起,与我着力痛打。」只听得一声答应,苟昌早洗剥剩一条裤子,四马攒蹄吊在那里。一干人今日正好将公济私,各举棍棒,不由苟昌分说,你一下,我一下,使尽力气打。苟昌自知理屈,任凭毒打,只不开口。这一顿直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幸由正主管几次代他求饶,李慰才平了一半气忿,喝令放下。半晌,李慰想想又觉恼恨,上前给他一下巴掌,骂道:「你这廝肚里藏些什么?怎不思量出身是个贱种,俺因爱你能干,拔做一个副主管。你这贼心狗肺的下流种子,受人恩惠,不思感恩图报,却要做出这些事来。」说话时,心头越觉冒火,喝令再打。那正主管看看不忍,忙又替他求饶,免了这第二顿打。李慰当时主张,恁般恶奴,便不打他,也须押往州衙里,治他一个罪名。禁不起那正主管再三哀告:「打得如此重实,也够他消受了,倘若送官治罪,把此事传扬开去,别的不打紧,闺名却少差了,想来不很方便。」李慰一听,言之有理,便吩咐将苟昌松绑过来,给还衣服,即行逐出庄外,任他自去。庄丁们等哪有好气,便驱猪叱狗般,一阵吆喝,立刻叉将出去不提。

  再说不到一月光景,李慰正在家坐地,门上忽报入来,庄外有个本州巡检前来拜会,李慰心中好生孤疑:「巡检职司缉捕盗贼,素不相通,来此何干?」只得说声有请,整衣迎将出外时,只见巡检当先进门,把手一招,后面兵役一拥而入。李慰见头势不对,待要动问,只听得巡检喝声:「拿下。」众多做公的上来一索捆了,拉着就走,一步一打,直打到州衙里来。其时,府尹正坐公厅,左右排列着五七十个公人,都如狼如虎一般,李慰被拥到当堂,大叫:「小人是清白良民,素不为非作歹,何故拿我?」府尹将惊堂木一拍,大喝道:「好猾贼,还敢自称清白良民,今有你家主管苟昌首告。你这廝私通梁山泊贼人,坐地分赃,暗递消息,又是扑天鵰李应同党,如何赖得。」李慰告道:「恩官明察,小人和李应不过堂兄弟,他做的事与我无干,实不敢作奸犯法。」府尹喝道:「好一张利口,且教当面对质,看还能赖否?」便取原告苟昌上厅,跪在对面。苟昌说道:「主人休怨,不是我居心要害你,只怕你连累我。岂不闻一人造反,戮及全家。要保自己性命,只得告状出首。」李慰叫道:「恩官莫信他的言语,这廝因干了歹事,被我逐出,却来挟嫌诬告。」府尹道:「身入公门,由你狡辩,他怎不告了别人?这等猾贼,不打如何肯招。」一声喝打,左右公人早把李慰按倒地上,不由分说,打得皮破肉裂,鲜血直流,昏晕过好几次。李慰打熬不得,不禁长叹道:「人心难测,豺狼反噬,不想死於刁奴之手,我今只得屈招了。」当厅就取了招状,画了押,讨一面十五斤长枷钉了,且押去死囚牢里监禁,府尹退堂,私下和孔目等商议,打叠起文案;一面饬令官弁员役,速往李家庄查抄李慰财产,捕拿家属,休教走了一个。公事下来,急急奉行,那些庄丁庄汉男女仆役人等,得知大祸临头,再也不顾主人怎样,尽先逃走一空。所有财产田地,抄没入官,家属男女,铁索鎯铛,尽行入狱。当时苟昌杂在人丛中前去,首先抢入后院,攫取得好多金银宝物,并做一包,又寻到禁闭秋儿所在,打开铁锁,取出秋儿,挟了就走。他是旧人熟径,自然不费手脚,回到州城里面,化些银子,讨了一所房屋,和秋儿尽快活消受。

  且说这位府尹姓苗,名叫尚高,他是蔡太师家门客,都因逢迎当意,得着蔡太师欢喜,着来此间做个知府。平生除却吃饭穿衣,只懂得要钱,别的什么都不管。上任不到一年,怨声载道,百姓背地里替他取个浑号,叫他做苗黑天。苗黑天有个衙内,为人和他老子相同,惟老子爱钱,儿子贪色,只有这点分别。这衙内到得此间,就结交上不少本地的破落户,每日游逛三瓦两舍,高兴时,你便是良家女子,他也不管路道,直来跟踪打俏,人家惧怕他是衙内,尽都含冤忍气,谁敢做声。苟昌有个朋友,马姓,善於逢迎说话,与他十分要好。苟昌逐出李家庄后,无处投奔,便留顿在马姓家中。不止一日,身上的伤逐渐好了,自己寻思道:「好!李慰不该将我打伤逐出,受这苦楚,必须报了此仇,方泄胸中之恨!」转定恶念,便和马姓商议,要去州衙里出首,告李慰私通梁山泊强寇,坐地分赃。马姓连说:「不行,你只凭口说,全无凭证,这官司如何成功。」苟昌听说不行,即便求教。马姓道:「必得如此如此,走这一条门路,官司便稳。」苟昌大喜。两人计定,马姓就引领他见苗衙内,经不起苟昌口舌玲珑,锦上添花,极意诉说李慰的女儿如花如玉,天上少有,世间罕见,衙内虽有娇妻美妾,万难及得。衙内听了,呆想出神。马姓又乘机挑逗道:「此女端的无双少有,止就本州管下,须找寻不到第二个。」衙内心里越痒,教:「拿若干银子,快些与我取将来。」苟昌摇头不答。衙内急得抓耳挠腮,坐立不宁。苟昌顿了半晌,方才开口说道:「不是小人不替衙内出力,多因李慰是个财主,声名又大,这般娇美女儿,如何肯许人家做妾。」衙内风魔了,直着两眼,只说:「这便怎处?」马姓见他着魔,便道:「衙内休急,小人多蒙抬举,不争要喝酒忘糟,看你害相思而死。」衙内道:「恁地,便请做个商量。」马姓道:「不是小人夸口,只消眉头几皱,计上心来,商量则甚。」衙内喜得连呼:「妙人」,催他赶快说来。马姓便说:「此计不难,但令苟昌具状出首,告到当官,告李慰结合梁山泊贼人,坐地做眼,暗通消息。衙内私下去父前通个关节,将李慰拿来严刑拷逼,不怕他不招认,治他个重大罪名。这一来,不止女儿到手,偌大家私也全行入官。正是人财两得,你道可好?」衙内道:「怎说不好,你二人少待,俺去见过父亲,就得行事。」一回儿,衙内来了,但见他步稳身轻,满脸喜悦,忙忙写下状词,吩咐苟昌将去当官投呈,若到公厅,只须如此说来,官司便准。苟昌如命做去,真的成功,这是预先布下的罗网,李慰如何逃得?

  且说李慰家有一老仆,唤名韩忠,年逾八十,在他祖父时帮佣起始,至今已历三代。平生没曾干过歹事,一片忠心,克恭克慎,深得主人看重。因他年纪老了,不限定他做事,每日里吃饭拿钱,坐坐玩玩,好不自在,心里常自感激。不想霹雳一声,祸从天降,主人经官府拿去,屈打成招,又来捕拿家属,查抄财产,顷刻家破人亡。韩忠眼见众人争先逃走,狼虎般的公人,蜂拥入来拿人,哭声动地,好不惨伤。他想俺年纪老了,拚却此身,和主人同作刀头之鬼,便死了也做一处。当下韩忠看他们只顾逃生,自己一点不动,兀自坐守在庄院里。怎知那些公人见了,嫌他老迈无用,只将他呵叱一番,撵出庄外而去。可怜他茫茫如丧家之狗,孤苦无依,权向荒庵破庙止宿下来,求乞度日。他也曾到州城里,上大牢去探望主人,因没得银子使用,几次都被阻挡,不曾见得一面,因自肚里寻思道:「如今的官府,哪个不昧良心,我若去替主鸣冤,一没有人情帮助,二没有银钱使用,万不成功。我救不得主人,何用这残生在世,倒不如死了乾净。」韩忠冤愤难伸,欲图自尽,忽又转念道:「多曾听人传说,我们庄上的扑天鵰李应大官人,已在梁山泊做了头领,奉宋公明大王替天行道,多行仁义,专打不平。不如径去梁山泊鸣冤,便丢了这条老性命,也强似受糊涂官府薅恼。」打定主意就走,沿途求乞将去,不止一日,来到梁山泊左近,肚里又饿了,见那里有座酒店,便上去乞讨饭食,不知正是梁山泊设的南山酒店。这时店门停着几匹骡马,恰巧杜兴引领喽啰出来,待牵去上槽喂料,忽与韩忠相见,问起原由,韩忠就将来意告说,放声痛哭。杜兴劝住了,就飞报上山,引来见了李应。如今韩忠告说完毕,只把个李应听得怒发沖冠,立刻要带领人马,前去攻打郓州。

  正是:引来赤胆忠心仆,激怒龙拿虎跳人。毕竟李应如何去打郓州,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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