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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回 吊佳人香茶一盏 托义仆重任千金

 

  话说王夫人用过参汤,刚要问话,听见锣炮之声,惊问道:“天亮了不成?”宝钗道:“已交寅刻,刚才是孙大人祭后土放炮鼓乐,那位钦差大人早已宣过圣旨,念毕祭文,等安葬后,陈设御祭。各位太太们都已起来梳洗。城里的也有几位刚到,等着各官到齐,就要安葬了。”王夫人笑道:“听说起来,我倒睡了一夜,也该起来收拾才是。”惜春道:“妈妈也才梳洗完结,说等太太去同吃素面。”王夫人点头,赶着起来,对他姐妹们道:“昨日给周姑娘奠酒,谁知很有应验,今日下午无事,咱们都到他坟上去奠杯酒儿。”宝钗们答应,伺候太太梳洗、穿衣、吃丸药。梦玉、修云各姐妹们进来请安,还有各家亲戚奶奶、小姐们也来请安。

  王夫人收拾完毕,领着他们出来,同柏夫人、桂夫人、梅秋琴彼此问安。姐妹们坐下吃了点子素面,就去分陪送葬的亲眷。听见外面锣声喝道,各官府们先后到齐,城里亲友也都赶到,随即内外摆设酒面。此时正交寅正,堪舆先生安金挂线,诸事停当,连声大炮,继之以金锣鞭炮,鼓乐声应山谷,尚书业已安葬。堪舆先生定准山向安妥,才转到祝露那边一样热闹安葬。未曾设祭,先是柏夫人领着儿女、媳妇跪在坟前,嚎啕大哭,几番昏晕,声音皆哑。桂夫人、王夫人、梅秋琴同各家太太们都拭泪苦劝。柏夫人哀恸迫切之至,恨不能以身相殉,悲不可解。宝钗见这光景,忙向梦玉们私相照会。宝钗领着梦玉、惜春、秋瑞、珍珠、芙蓉抱住柏夫人一齐大哭,求看儿女之面暂且释哀。后面又是修云、汝湘、九如、芳芸、紫箫跪了一地,祝筠同桂夫人也跪下哭劝。柏夫人看见如此,含泪点头,请祝筠夫妇起来,又将儿女、诸姐妹们吩咐丫头、媳妇们都搀扶起来。这才自用麻衣兜土,给尚书添上。然后儿女、媳妇都照着添过,才是祝筠夫妇领着侄女、侄媳合家眷属挨次添土。

  完毕之后,土工一齐动手,立刻将土堆上。梦玉同着芳芸、紫箫到祝露坟前哭拜添土。芳芸、紫箫十分哀感迫切,恸哭失声。

  柏夫人、桂夫人领着儿女们也来哭拜添土之后,劝住芳芸、紫箫,叫他们跟着过来歇息。

  不多一会,尚书坟上摆设御祭,那边也摆上祭席,各官上香拜奠。这些大小亲友挨次行礼,闹了好大一会。外面完纳,又是内里太太们两边拜祭,将这几个本家孝眷劳顿不堪。祝筠外面要四下里接待,幸亏梅白父子同鞠、郑两亲家,贾环、贾兰叔侄,还有本家的几位帮着出力照应,所以还不十分吃力,也就当不起的劳困,偷个空儿歇歇。这几天因梅春同贾兰叔侄们很相投契,诸事相得,祝筠心中欢喜,以此重托。王夫人也吩咐过他叔侄不用客气。只管诸事照应,就是贾府上跟来的家人、小子,祝筠一样派差伺候。真作了贾、祝二家,不分彼此。

  且说内外帐房挨挤不开,各项人等收发领取。宝钗领着如意、婉春、秋云、金凤这几个人,手口不定,应答不及。外面帐房更多轿马夫役、各官跟役、执事营兵及一切杂项开发,都全亏办事家人们得力,各分行款,各人领办,看去挤着一堆,并不一毫杂乱。甄宝玉听见人赞宝钗们办的妥当,他也更外各处周到,诸事尽心竭力。这会内外祭奠完毕,就赶忙摆设酒席,水陆并陈,极其丰盛。下午以后,各处散席,先是男客告辞上轿马,祝筠领着梦玉跪送不了,接着太太们也相约上轿,留下汪、周、江、郑几家至亲太太、姑娘同本家奶奶等着柏夫人们初八进城。当日客散,柏夫人劳乏过分,甚觉支持不住,只得暂时歇息。珍珠们伺候一会,见太太熟睡,都抽身出来,另派几个姑娘在床前陪伴。众姐妹亦脱身来到客坐棚里,听着王夫人同郑、汪各位亲家太太们说些闲话。

  王夫人忽然想起一事,对珍珠道:“横竖这会儿闲着无事,知会宝钗姐姐,咱们到周姑娘坟上去烧个纸儿,带着看看野景。”

  珍珠答应出去。梦玉道:“我也同去逛逛。”王夫人应允,吩咐伺候轿马。周惠夫妻知道,赶忙进来叩谢,再三跪阻,不敢劳太太们大驾亲奠。王夫人道:“我们要到接引庵去闲逛,带着给孩子烧张纸,也不枉我疼他的一番情义。”周惠夫妻感激不尽,只得出去伺候轿马。桂夫人派几个姑娘、嫂子们小心照应大太太,不许擅离左右。余外有职事的各人,办事休要混走。吩咐已毕,同着王夫人、各位太太、奶奶都往接引庵去逛。

  先到婉贞坟上,众位太太见坟堆上已长满青草,想起伤心,亲为奠酒。王夫人对着坟堆说道:“姑娘日前亲爱,朝夕相依,正拟贮娇金屋,娱我暮年,不意魔障横临,红颜夭折。青山黄土,瘗玉埋香,昨宵梦里相逢,所言俱悉。今日会中人都在此间,一杯致奠,望其欣飨。”王夫人拭泪祝赞。梦玉、宝钗、秋瑞诸姐妹又皆哭奠一番。周惠夫妻磕头哭谢。

  王夫人们伤感之至,四面看了一会,同着各位太太到接引庵来。那些姑子们早已有信,里外收拾打扫,焚上好香,都在山门外伺候迎接。太太们下轿,先至佛殿拈香,各处礼拜已毕,姑子们请到客堂去坐,致谢日前厚赐,并道简亵。太太们也各致谢搅扰。

  小姑子送茶,宝钗见茶杯精雅,款式亦很古仆,对着太太道:“这儿有这好茶杯,很像那年栊翠庵的风景。”王夫人叹道:“也正是梅花时候,只可怜妙玉遭了魔劫,杳无音信。”

  老姑子法喜道:“太太们若要问妙玉的下落,我很知道。”宝钗忙问:“怎么你知道?他如今现在那儿?”法喜道:“说来话长。妙玉原是我的师侄,从小儿性情就怪,每日看经念佛之后,闭门静坐,凭你是谁总对不上来,惹着他就要使气。为着他,我师兄得罪了好些主顾人家,真真怄死。又不知他俗家是谁,他原是平空走来求着出家的,问他也不肯说。正在没法安置,遇着贾府里办小姑子进京伺候元妃娘娘拜经,才将他送出山门。后来听说甚好,得了栊翠庵的方丈。咱们同他也从不往来,连个字角儿也没有接他一个。后来听说被强盗抢去了。谁知五年前,我在观音山进香道儿上,见他坐在一棵老梅树下,我问道:‘听你被人抢去,怎么又在这儿?’他说:‘我遭魔劫,坏了真元,还得再历尘寰,了除情障才归幻境。我今日要复还本原,求师叔慈悲,收我皮骨,埋以净土。数年之后依然见面,再报你掩埋的大恩。’指着梅树说道:‘这是我来生名字。’说毕倒身在地,就咽了气。真说也可怜,谁知他是个白色狐狸!我心中不忍,赶着叫跟去的老道就在梅树根下深深开了个大坑,将他埋上。幸而无人瞧见,免被人偷去剥皮。不拘是谁,也不知他这样的下落。”王夫人惊叹道:“原来妙玉是个狐仙!当年相处如何知道。”珍珠对宝钗道:“这样说起来,那天后楼上仙姐的话自然有因。真是轮回之道,其理难明。”

  宝钗笑道:“横竖将来总有应验,可见就是神仙,亦难逃劫数,何况咱们这些凡人。”

  法喜道:“天已快黑,又难得诸位太太们约齐了到荒庵来逛,随便用点素斋罢。”汪太太道:“且等正月间来烧香再扰你的素斋,今日咱们都还有事,不能多坐。”郑太太笑道:“走罢,再坐会子缘簿就要出现。”众人一齐好笑。法喜道:“阿弥陀佛,庵里那一件儿不是太太们施舍的,还敢再写缘簿。师徒们吃的白白胖胖,外人总气不过,咱们也全仗着各位太太的护法。”秋琴笑道:“怨不得听说有人要拿你们去炼油,还不快些躲着。”众人哄然大笑。桂夫人道:“咱们别尽着开心,回去瞧大姐姐不知可好些。”诸人都说:“甚是。”辞了那些姑子,仍俱回到新茔。柏夫人已睡起一会,总觉劳乏,见他们回来,问些闲话,晚饭之后俱各早为安歇。

  次日,诸人歇息一天。内外帐房各项领取归帐,执事人等收拾陈设、铺垫、灯彩、一切应用器皿,交代被褥,销算总帐,整整忙了一日。初八一早,复山圆坟,上祭供饭。诸事完毕,宝钗、探春吩咐先发箱子及各样板箱、桶篓,派家人们押着先进城去,其余交外帐房一并收拾。剩下花果茶点,各处按人分散。

  早饭之后,太太们都进城来,先到介寿堂请安。老太太将各人劳慰一番。拉着宝钗、探春十分奖赞。荆、朱两姨娘也很为感谢。赵奶子、钱、宋两奶子抱着慧哥同探春的定哥儿、闰姑娘,杨家的抱着梦金,俱来请安道乏。王夫人同各位太太彼此接抱一会。梦玉们到承瑛堂请安。石夫人给宝钗、探春道谢慰劳。海珠们亦再三称谢。摆过晚饭,各位至亲太太同本家的奶奶、姑娘俱各告辞家去。

  王夫人们亦将息过数日,不觉已是十二月半,去封印不远,来辞老太太,要回金陵料理年事。祝母同柏夫人们初意不肯放去,因想着多年回家,头一个年下,不能不去料理,定了十八起身回金陵。梅秋琴亦拣十八日娘儿夫妻回苏州过年。连日两宅里设席谢劳饯行。探春、宝钗交代算帐,十分热闹。

  今且将王夫人领着宝钗、探春、珍珠、巧姑娘们回金陵,梅秋琴回姑苏度岁,祝府守制闭灵之事暂且不叙。再说柳绪自从扬州与梦玉分手之后,又遇薛姨太太继女结亲一段事务。母子夫妻一路上受尽风波艰险。船中遇盗,真是九死一生,幸得包勇死力保全,得还乡里。先赶着办完葬事,这才修理房屋,买了百亩腴田,外有包勇经营,内有薛宝书主持家务。柳主事是个清贫寒士,身后多变了个温饱人家。真个是:溪水渐生朱舫活,野梅半落绿苔香。

  柳太太有此佳儿、佳妇,丝毫不用操心,十分安乐。常对着儿子、媳妇道:“贾府恩情刻铭心骨,我家世世子孙不可忘本,逢祭祀必祷之先灵家庙。”这柳绪承欢膝下,颇称孝顺,与薛宝书伉债情深,相依形影,终朝无事,闭户读书,潜心经史。正值秋光清爽之时,禀过母亲,带着包勇亦常到名山古剂,渔舍樵林,随心游玩。

  这日,带着包勇逛到一个村庄,见有好些人围着说话,柳绪同包勇站在后面听人说道:“这位新太守,不比前任的那位太守,你只看他到任不久,地方诸事肃清、各样整顿,百姓们谁不敬服?况且咱们村庄都临着海口,就是新太爷不吩咐,咱们也得出力,何况亲加面谕,必得要商量出一个善法才是。”

  包勇忍不住上前问道:“列位在此说些什么?”内中有个年老的说道:“新任太守桂太爷到任后,因闻海盗屡劫商船,甚不安静,昨日亲到临海各庄,当面吩咐庄中挑选精勇会水的后生,十人一船,帮着兵役巡河捕盗。看庄之大小,定船之多寡,来往换班,巡环不绝,海面上自能安静。因桂太守吩咐,咱们在这里商议怎样一个办法。”包勇笑道:“这件事不是站着三言两语就说得完的。寻个地方坐着再从长计议。”众人都说:“甚是。”柳绪也要同去听他们议论。

  众人来到村外社公庙里,问和尚借些板凳,让有年纪的几位乡长坐下。那些壮年后生站的站,蹲的蹲,各随其便。柳绪在棵大槐树下藉花而坐。听那为首的是个候选县左老杨说道:“这件事必得知会合村,有情愿不避艰险要去捕盗的后生,约个日子齐集至社公庙,商量妥当,择日上船,分头去捕。不知诸位意见何如?”有个钱老者说道:“也不用上船去找,只要听说那里有盗贼,赶着驾船追去,还怕他跑到那里去不成?”

  台阶上坐的老孙笑道:“等着咱们追去,那强盗早没有了影儿。”

  有个姓李的说道:“自然到海里去等着的为是。”众人议论半日,毫无主意,那听的人也都慢慢散去。

  包勇甚觉好笑,忍不住对他们说道:“我倒有个主意,必得如此办法。”众人道:“你说了,我们听听是个什么主意。”

  包勇道:“咱们这村里有一千多烟户,其间有一大半都是财主人家,谁肯去冲风冒险?那肯去的人自然都是些无产无业穷苦之人。况且那强盗几次上岸打劫的,都是富户,与穷人毫不相干,他们吃了自家的饭,给那些富户人家去拿强盗,情理上也说不过去。如今既是新太爷吩咐临海各村派人随同兵役捕盗,必得先同富户们商量,捐出银两,议出一位至公无私、村中素来敬信之人,总司其事。然后选择愿去的后生,共是多少分作两起,雇定渔船,衙门里去具呈请领船上应用军器。自上船起,每人每日是多少柴米小菜,俱要宽为预备。定以五日为期,回来换下一班去。还有一切风雨寒暑衣履俱得备办,每月至期给他们工价,以便养各人父母妻子。必得如此办理,不但诸人踊跃,亦且可以久远,咱们村庄里免海盗之患。我的主意如此,不知诸位以为何如?”那些老丈们都点头赞道:“包大爷议论的很是。我们都想不到有这些为难之处。既是这样说,明日就得请合村富户们公议,赶着凑齐银两,以便请人料理。自然你们柳府上也是少不了的。”包勇道:“咱们大爷年轻,诸样都是太太作主,况且柳府上并非富户,明日不便去议事。”老钱道:“不是这么说,你主人虽非富户,到底是个绅衿。咱们村里除掉村南的张举人,小红庙的萧举人、陈翰林,东头儿徐通政同你们柳家这几家书香世族外,其余都是有钱并不做官。这样公议,岂可没有一个乡绅子弟们在坐?就不出钱,也得同来商议。”包勇问道:“大爷意下如何?”柳绪应道:“是咱们村中有益之事,理应去听诸位乡长公议。”众人大乐,各去分头邀请富户。

  柳绪带着包勇离了社公庙,绕着树林由溪边沿堤慢走,看那农夫们收割晚稻。包勇指道:“那桥边一带光景很像琏二爷造的万缘桥一样,就是少个碑亭。”柳绪点头叹道:“不知贾太太们安否?相隔万里,信息难通。还有镇江祝大爷,那天分手之后,不知作何光景。我提起他们只是要哭。不知是几年上才能见面。”说着,止不住纷纷流泪。

  信脚刚到桥边,见有四五个人骑着马过了桥来。柳绪拭着泪将身闪开让过牲口,慢慢踱上桥去。听见背后有人招呼,柳绪们站住。回望见那些人勒马站住,有一个像跟班的拉着马走上桥来,口里问道:“这位可是柳大爷?”包勇答道:“是柳大爷。你们是那儿来的?”那人道:“新任太守的大爷。”说着,赶忙下桥,走到马前回话。原来马上是桂堂领着家人、小子,听说甚喜,忙下牲口走上桥来。柳绪也抢着迎下桥去。桂堂双手拉住叫道:“柳哥,咱们虽未见面,久钦风采,刚才到府拜见伯母暨尊嫂夫人,送上贾、祝两家书信,坐谈良久。知柳哥郊外闲游,弟不能久待,正拟另日专诚奉访,刚才马上瞧见尊范同从人光景很像包勇,是以问询,几乎当面错过。”柳绪道:“原来是桂公祖的少君,有失迎候,负罪之至。但不知怎么认得贾、祝两家,有烦寄信?”桂堂道:“此间难以立谈,那边是个庙宇,咱们且去坐谈一会。”

  柳绪应允,领着众人一同走到庙前,见匾上写着”铁佛寺“。柳绪们走进山门,老和尚领了徒弟们赶着出来迎接桂少爷,进方丈献茶。桂堂将贾、祝两家之事大概说了一遍。柳绪听说琏二哥出家去了,不胜悲感,掩面饮泣。幸而贾太太们业已回南,又与梦玉朝夕相聚。听说珍珠姐姐失足落江,不觉放声大哭,真是悲恨交集,又感又叹,说道:“若非公子光临,何以知其详细。”桂堂道:“柳哥再休要这样称呼。宝钗、珍珠两姐同梦玉哥再三谆嘱,叫我与柳哥订为昆季,以领教益。咱们就在此神前一拜,省了多少客气。”柳绪见桂堂和蔼可亲,情词真切,只得应允。吩咐包勇点了香烛,与桂堂拈香拜为昆季。

  柳绪年长为兄,两人亲爱异常。柳绪问些梦玉的近况。桂堂因天色已暮,赶忙辞别进城。柳绪再三相订,彼此分手。

  不言桂堂进城一事。柳绪同着包勇急忙回到家中,柳太太婆媳正在盼望,见他回来报怨几句,随将贾、祝、薛三家书信叫他细看。柳绪先将与桂堂相遇,到庙里拜盟之事禀过母亲。

  婆媳们听说十分欢喜,也将刚才桂公子来家相会叙谈之事说了一遍。柳绪忙将宝钗、珍珠之信念了一遍,又将薛家岳母同梦玉之信开看,真是情现于纸。梦玉信尾上还有一诗,因高声念道:送君何限意,一别竟无词。

  但去不复问,我心君自知。

  柳绪念完,不胜悲感。柳太太道:“刚才桂公子来定要请见,一会儿又找你不着,只得同媳妇见他。谁知也同梦玉一样亲热,并无一点贵公子的习气。我听说琏二哥出家,珍姐姐掉下江去,由不得同媳妇哭起来。他也出了好些眼泪。贾太太们回南之后,他们在金陵同你丈母们住了几天才起身来的。这书子、物件都是这三处寄来的,令人见物思人,更深寄念。他说一半天桂太守的夫人、小姐都要到咱们家里拜会。既是琏二哥的亲家,同咱们也是亲眷一样。”薛宝书道:“又是梦玉的丈人,自然玉兄弟一定再三嘱托照应。咱们明日就去回拜,给桂太守请安才是个道理。”柳绪道:“论理明日进城才是道理,偏生村里又有公议必须要到。”柳太太问:“是什么公议?”

  柳绪将刚才众人所议之事说了一遍。宝书道:“既是乡长们相订,不去倒使不得,只好后日一早进城。”柳太太道:“我们既知道珍姑娘落江身故,想他待咱们那番情义,令人可怜,要报也是不能,我打谅在铁佛寺给他做三天道场,尽点穷心。”

  柳绪夫妻忙应道:“太太说的甚是。”母子们商量已定。

  次日早饭后,柳绪仍带着包勇到社公庙来。村里的父老、富户、乡长们俱早已到齐,商量已定,各量田地多寡,家富厚薄捐银多少。诸人就在公议簿上写明数目。共凑了三千七百几十两。就少那总办之人尚未议定,你提我让,都不肯经手,有那愿意的,众人又不托心,议论虽多,总难其选。内中有位年高有德,合村最为敬服的孔老人家名叫孔绍洙,是个讲礼君子。

  他见彼此推让不了,因说:“诸位既不肯担此重任,我倒有个主意,不知可还使得?”众人齐声答道:“孔老丈吩咐自然不错,再无不妥之理。”孔绍洙道:“这个重任不但光收银两,叫众人托信得过,还要是个在行人生发经营,用银得当,一切雇募人工,制办物件,应用应省,咱们全然摸不着头脑。村中既捐出这项银两,也必须一劳而逸,从此安宁,这才是个道理。若是托人不妥当,将银花费,村中毫无益处,白费了新太守为民的苦心,众亲友捐资的高谊。所以这总办之人,也不是可以推逊出来的。咱们这柳相公的祖老太爷就是我的好友,后来有他父亲,从小儿就不多言多语,只知道攻苦念书,闲暇无事就到我家谈谈世务。我瞧着他做秀才、举孝廉、成进士做官。如今又见了他的儿子,又是这样翩翩英俊,令人可爱。他家是个世代读书君子,自从他们回家这几个月,我瞧着举止动作全是祖父家风,我心中也很欢喜。他家的这个包管家也是个忠心义胆的人,我见他给主人料理葬事、修造房屋、经营产业,出力出心,丝毫不苟;还兼着一身本领,勇力过人,真是个草野丈夫。我听说昨日是他的议论颇有规则,可见他胸中自有经济。我的意见竟将这总理重任托包管家去办最为妥当。因他是柳宅管家,不便出名,议单上写明交与柳家主仆,似乎很可使得,不知诸位以为何如?”柳绪不等众人开口,赶忙说道:“柳绪年轻,包勇又是下人,如何能够料理这些事务?断不敢当此重任,求老丈另托人办。”包勇说道:“我是下人,何敢经理?求诸位大爷们再从长商议。”众人一齐道:“不用多说,孔老丈议论很是。咱们竟立了议单,各画花押,所有捐项,各人送到柳宅。”诸人应允,也不管柳家主仆依与不依,竟是孔绍洙出名立议,拉着柳绪主仆各画了花押。柳绪道:“既蒙见委,自当令小仆竭心尽力,但诸事纷繁,倘有不周之处,还求诸长翁指教。”众人又谦了一会,时已下午,就在那桂花树下摆设立议公席,彼此畅饮,直到月上花梢而散。

  柳绪到家,带着包勇将孔老丈同各乡长立议托办之事禀了母亲。柳太太道:“既是乡邻公议,自难推托,但你年幼无才,不过居其名色,其重任全在包勇,很可放心,自能料理妥当。一切应办之事,你不可混出主意。”柳绪唯唯答应。包勇道:“太太虽是这样吩咐,但小的总要同大爷商量才能办事。若光是包勇一人,倒要掣肘。太太只管放心,不叫大爷落人褒贬。”

  柳太太点头道:“诸事仗你断,不可靠住大爷。”包勇答应出去,歇息一宵,晚景不提。

  次日早饭之后,柳绪辞过母亲,带小子得禄进城去谒见太守,主仆两个骑着牲口款款慢行。正是晚稻登场,雁声天际,那些庄家男女都带着丰收景象。不多会进了城门,只见巷舞衢歌,士民乐业。来到太守辕门,下了牲口,就命得禄看着鞍马,自家走到号房里,通了名姓,叙其来历,递上名帖、号礼。那位号房先生一面接着包儿,说道:“原来是柳老先生的相公,失敬了。前日府里的少爷要到尊府去拜望,要看乡绅名单,因敝同事们不知府上住处,就不写住居何处。一会里面查问出来,他们对答不出。太爷动气,说道:‘有钱贡监职员开满一单,将一位有名的乡绅,连住处都不知道,算个什么号房!’将值日的两个敝同事每人打了三十板,听说还要革役。今日尊驾来的正好,若是见着太爷,可以说个情儿,免他们革役,真是莫大的德行。咱们上这号缺,实在不是容易的。”柳绪道:“若是别事断不敢预闻,既为舍间住处受屈,弟倒可以力求这个情分。”

  那人大喜,连忙招呼道:“奚老大,你们快来!”里间屋内走出两人,问道:“什么?”这值日号房指着柳绪,将刚才彼此的话说了一遍。那奚、魏两先生欢喜之至,忙邀柳绪到屋里坐下,倒茶致谢,说道:“若能保全,还要格外酬谢。”柳绪问那值日先生尊姓,那人答道:“姓佟”。柳绪道:“烦佟先生将名帖投进去罢。”老佟应道:“就去。怎么相公不跟个尊管?”柳绪道:“有个小子得禄,在辕门看着牲口。”那先生笑道:“原来相公尚不知道,桂太爷下车以来政治肃清,十分风厉,真是宵小潜踪,可以夜不闭户。路上掉了东西无人肯拾,何况两个大牲口拴在那里,就饿死了也没人去动的,尽可放心。我着人去叫尊管来,也好跟着进去。”柳绪拱手称谢。

  老佟叫人去不多会,领着得禄进来伺候相公;拿着名帖一直来到宅门,见堂官杜大爷回明来历。杜麻子道:“这是要见的,快请进来!”接了帖儿往里去回。刚到二堂上,里边转出一人,老杜瞧见大喜。不知那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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