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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回 贾珍珠因惊得妹 韩捣鬼为色亡身

 

  话说珍珠、芙蓉、蟾珠三个人正为离群伤感,被宝钗几句话说的可笑。四人正在举杯相让,忽见个小丫头飞跑进来说道:“蓉姑娘,太太接着家信,说是三老爷不在了。”姐妹四个骇了一跳,芙蓉撩下酒杯,飞跑出去。刚到上房,见老爷正在大放悲声,柏夫人含着眼泪在旁力劝,王夫人同桂太太也不住口苦劝,说道:“自己的身子也是要紧的,现在病中不可过于悲苦。”柏夫人劝道:“你这两天略觉好些,哭坏了身子,叫三兄弟也是不安的。”宝钗、珍珠、蟾珠三姐妹俱上前苦劝,祝尚书慢慢止住哭声,不觉气喘上来。姨娘们赶着办人参姜汁。

  柏夫人十分着急。因过于伤感,提上气来喘的十分厉害。王夫人同桂太太走出走进,想不出个主意。看那神气,甚觉不好。

  灌了两次人参姜汁,直闹了一夜。到天亮的时候,才觉有些定喘。众人都乏了个使不得。

  芙蓉吩咐厨房里备下素面。太太们用过点心,王夫人道:“我瞧妹夫这会儿喘已平服,让他静睡一会,你也辛苦坏了,且偷空打个盹儿。房里面派姨娘、姑娘们轮班伺候照应,替换着歇息,倒不用都在里边。我们要家去,换换衣服到宁府去拜祖先。宝钗、珍珠拜祖之后,差他到铁槛寺、馒头庵去烧香辞行。我赶下午些再来瞧妹夫吧。”桂太太道:“我家去瞧瞧,下半晚儿同妹夫来瞧大哥。”柏夫人含泪点头。众人辞别,一齐上车,各人分路。柏夫人回到上房,将姨娘们分为日夜两班伺候,自家也因过于劳乏,趁着老爷静睡,就在对面炕上打个盹儿。

  王夫人回到家里,听说行李等项已发去了大半,心中甚喜。

  随赶着梳洗换衣服,吩咐丫头、媳妇们照应屋子,领着宫裁、宝钗、琏二奶奶、四姑娘、巧姑娘、慧哥儿、毓哥儿一同到宁府去拜家祠。邢夫人留吃早饭。回来宝钗、珍珠姐妹两个出城到铁槛寺拈香,将太太的香金并给老和尚的别敬交代明白。法本甚觉依恋之至,涕泣感激。又往馒头庵来,在大殿上各处拈香,妙空们说不尽那殷勤相待的亲热。

  宝月已给老师父拜过一天经忏,将那出家的衣服等项都分给师弟兄们,又备下两席,同妙空们饮了一夜别酒。正在酣睡,被珍珠将他闹醒,赶忙梳洗收拾。城里的太太、奶奶们来烧香的也就不少,妙空们应酬不暇。内中有几位贾府的亲族,见了宝钗们都要说几句分离的话,又兼着庵中都知道荣府的太太准于二十起身,人人不舍,拉着宝钗们无不依恋哭泣。那些亲戚太太、奶奶同本家的姑娘嫂子、侄媳侄女将珍珠们缠住,定要盘桓一日同进城去。还有些奶奶们要住在庵里,晚上看烧法船。

  妙空们亦留住不放。

  宝钗同宝月、珍珠私下说道:“咱们实在不能在此闲逛,真是没奈何出来烧香辞行,恨不能飞进城去,谁还有心看烧法船?被他们缠住怎么好呢?”宝月道:“外人不知咱们的事,就说也不理论。不如私下吩咐,将车套在庵后等着,一会儿要摆晚斋时候众客都邀在一处,咱们往后门出去,谁也不能知道。”

  珍珠点头道:“此计大妙,竟是这样办吧。”宝钗吩咐姑娘、嫂子们套车等候。姐妹们应酬一会,听着叫摆晚斋。珍珠们跟着宝月,一路答讪着来到后园里,对老道婆说:“咱们往菜地去看法船,你只管将后门关上,不用等着。”道婆答应。姐妹上下出去坐上车,匆匆就走。赶着庵里知道,业已去远,想来是款留不转的,也只得罢了。

  不说庵里众人之事。且说宝钗们瞧着天气渐渐的黑上来,还瞧不见城楼子的影儿,心中很着急,一群车马走的灰尘抖乱,好容易赶到城门,已是上灯时候。那门洞儿里出出进进,挨挤不开。荣府的车马进了城来,牲口正走的发性,收勒不祝刚到个胡同口儿,里面有一辆马车急冲出口来,两边赶车的吆喝不住,两车相碰,车轮插在一堆儿,牲口发了惊,一路混踢乱跳。只听”喀扎”一响,宝二奶奶的车轮格断,那车子就倒下来。牲口越惊跳的有多高。这些车夫急的要死,多少人带不住两边牲口。那辆车上有个男人,跨着辕儿动也不动。贾府的爷们瞧见,气都冲了脑门子,拿着鞭子一路混打,将那个不懂眼儿的混帐行子打的没有了影儿。那车里坐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急的大哭。这会儿,街上围着有上千的人。

  宝月赶忙下车,叫家人媳妇们先请二奶奶下来。众家人答应,忙将宝二奶奶扶着打旁沿儿出来,牲口正在惊乱,嫂子们走不过去,家人们着了急,只得将二奶奶抱下车来。珍珠也下了车,贾府的奶奶姑娘、丫头媳妇都站在街上,那瞧的人越挤越多,四面站满。珍珠同宝钗同坐一车,宝月坐上原车。宝钗吩咐将那一辆车拉到宅里去,把赶车的拴起来。家人们一齐答应,过来拴人,早已跑的不知去向。此时牲口俱已安帖,贾府赶车的将那一辆车轮卸了过来,安在宝二奶奶车上。珍珠道:“那辆车上坐着是个什么人?”家人们回说:“车里是个十四五岁的姑娘,在那里哭呢。有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跨着辕儿,倒像是个贼。姑娘、嫂子们下了车,他尽瞅着,叫奴才们一顿鞭子打的滚了蛋儿。”宝钗道:“这是赶车的不是,不与坐车的相干,咱们将他的车轮儿换去,丢那姑娘在这儿,也不是个事。叫嫂子们将那姑娘扶着到他们车里同坐,带到宅里,自然有人来领他,倒还放心。吩咐嫂子们,好好的对他说,别骇唬他。”家人连声答应。有两个嫂子过去,将那姑娘扶下来,坐在他们车里。那姑娘急的只是发颤,嫂子们用言安慰。贾府赶车的将那车帏、车褥都卸下来,又将他的牲口拉着,一同回宅。

  宝钗、珍珠吩咐到祝大人宅里去瞧过,再回家去。途中闹了半日,已是起更天气。赶到祝大人宅里,将交二鼓。宝钗、珍珠走到里面,柏夫人问道:“你们这会儿才回来吗?三姨娘到你家去了,他们明儿一早起身。你太太在长亭给他们备早面。我是不去送他,明儿叫芙蓉同两个姨娘送送罢。”宝钗道:“老爷今儿好些吗?”柏夫人摇头道:“比昨儿晚上好些,这会儿吃了二煎药,沉沉的睡着呢。我实在愁的要死!”珍珠道:“***身子更是要紧。”柏夫人流泪点头道:“你们也辛苦了,回家歇歇,明儿又要出城。”宝钗们辞了太太就回家去,祝府里差人点着灯笼,送回荣府。

  进了大门,见桂太太车马都还未散。宝钗们走进垂花门,该班的马嫂子回道:“太太在同桂太太都在琏二奶奶院里,刚才散席。”宝钗、珍珠、宝月赶着往东院里来。王夫人问道:“怎么这会儿才来?叫我们等的着急。”桂太太道:“今儿亲家妹妹给我饯行,又送席去请亲家同女婿。今日我吃斋,很叫他费事。”宝钗道:“有什么费事?明日就要分手,也应该请过来坐坐。我同四姑娘们闹这一天,任什么儿也没有沾着口儿。”

  平儿道:“大嫂子给你们留着饭呢。”桂太太道:“既是这样,夜已深了,我还有些零碎要去收拾,让他姐妹们吃饭歇息,明儿早上到长亭拜别罢。”王夫人不好强留,桂太太同蟾珠辞了众人,升车回去。

  平儿跟着太太来到上房,王夫人吩咐宝钗们就在上房吃饭。宝月将庵中之事回过一遍。宝钗道:“我还得吃杯热酒。刚才道儿上大大的受了一惊,这会儿心神还没有安稳,不敢吃饭。”王夫人问道:“为什么受惊?”宝钗、珍珠将庵里留住不放,宝月定计私下进城,车惊闹事前后说了一遍。王夫人问道:“那个姑娘呢?”嫂子们答应,在底下听事房里。王夫人道:“你们好好的同他上来,我瞧瞧。”宝钗道:“也好,就叫他同着吃碗饭罢。”嫂子们答应。去不多会,同那姑娘进来,见太太、奶奶们都拜了一拜。

  王夫人看他虽是贫家女儿,倒生得端庄美貌,约有十四五岁的年纪,两眼哭得通红。身上穿着旧纱衫子,旧桃红单布裤子,扎着裤脚,两点点小脚。太太、奶奶们瞧着,倒很欢喜,问他道:“姑娘,你姓什么?家里还有谁?姐妹几个?你父亲是干什么的?今儿是到那儿去?你不要害臊,只管说给我听。”

  珠大奶奶叫丫头端张杌子,给这姑娘坐着吃饭。那姑娘见太太们如此款待,才放心抬头观看,向着众人瞅了一遍,低头不语;又将宝钗不住眼的瞧了一会,似欲有言羞难启齿。丫头们端过杌子,宫裁让他坐下。只见他红晕桃腮,忍不住眼泪纷纷的指着宝钗问道:“你这奶奶不是宝姐姐吗?”宝钗听说忙放下杯子,拉着他细看了半日,说道:“你倒有些像韩二姑姑家的友妹妹,不知是你不是?”那姑娘听说,拉着大哭道:“宝姐姐,我正是友梅。今日遇见你,我就有了性命。”宝钗十分惊异,忙问道:“你们回去这些年,怎么在这儿呢?”王夫人忙问道:“是咱们的亲戚吗?”宝钗道:“他是咱们本家二姑姑的女儿,名叫友梅。二姑姑嫁在韩家,这姑爷是个有名秀才,名叫韩铁,最是性情古怪,从不与人交往,杜门不出,总在家念书。单生友妹妹这个女儿,就当儿子叫他读书写字。连二姑姑也不许出门,就是回到娘家,一年也没有一两磨儿。我同友妹妹也不能常见面。那年姑爷实在穷不过去,有姑爹的一个姐夫鞠冷斋,在一个什么地方做知县,就带了家眷去投奔他。起身的盘费还是我妈妈帮他的。不知去了这些年,仔吗他又在这儿呢?”韩友梅未曾说话,已是伤心的不可解,泪流满面说道:“这位就是贾府的姨妈吗?”宝钗道:“这就是我的太太。”友梅赶着过来,跪下磕头。王夫人赶忙扶起,说道:“谁知为车闹事,倒会着了亲呢!”友梅拜完,宝钗道:“这是大嫂子,这是二嫂子,这是四姐姐,这是巧姑娘,这是你大舅母的二姐姐。”友梅都拜见过了。王夫人道:“你同姐姐们一面吃着酒,慢慢说话。”友姑娘坐下说着:“我今日遇着姨妈同姐姐,我就有命了。我自那年跟着父亲、母亲到山西找鞠大姑爹,可怜一路上辛苦,好容易到了那儿,谁知鞠大姑爹早不做官回南去了。咱们爷儿们几乎流落在外,兼着父亲忧愁成病,一天沉似一天,不到半年就一病不起。我同母亲无力扶榇,只得娘儿们变卖了一个干净,才回到山东。又苦度了两年,我妈妈也不在了。我孤身一人,靠着一个远房叔叔,名叫韩捣鬼。我跟着婶子过了一年,我那叔叔在一个大财主家做伙计,也常请那财东来家,同我婶子有些鬼鬼崇崇,不像个样儿,还要叫我递东递西。我瞧着很不是个路数,我成天家的寻死上吊,那叔叔知道我是不上他的道儿,心儿里就很不喜欢。去年他的财东死了,他也没有了靠山,时刻在我身上想法儿。今年听见他财东的一个姨娘在这里开个什么局子,很发财,他将我哄着进来,才到不多几天。他先到那局子里去,不知捣些什么鬼。今日领我到他家去,我瞧那个样儿很不正路。到晚上吃饭,来了几个体面客人,他们都在一堆儿喝酒,叫我陪他们坐坐。我那儿受得,就哭着闹着的喊骂起来。那个年轻些儿的说道:‘且送他回去,慢慢劝他。留在这儿倒不好。’我叔叔一肚的气,叫一辆车拉我回去。谁知巧巧儿遇着宝姐姐们带了回来。这是我爹爹、妈妈阴灵保佑,将我送来交给姨妈同姐姐,保全我的身命,不然终不免流落烟花,不知死所。”说着,走到王夫人面前双膝跪下,抱着两腿,泪流满面说道:“求姨妈大发慈心,留我做个丫头使唤。我情愿终身服侍,将来粉骨碎身报姨妈大恩大德。”说罢,放声大哭。

  王夫人很觉伤心。宝钗也过来跪下,说道;”太太念他书香之女,惨遭恶叔欺凌,几至终身失所。这是他父亲的廉介、母亲的苦节,鬼使神差将他交到咱们这儿来。求太太开恩,收他在屋里做个丫头使唤罢。”王夫人道:“你们都起来,我留是必留的,也要商量个道理才是。”宫裁同平儿也帮着劝太太留他。王夫人说道:“我家再多养几个也是常事,别说添他一个。若说做丫头,这是断使不得的。他是个名士的女儿,方才听他的志烈,真令书香旧族人家生色,我很钦敬。我的意思且留他在我身边算个女儿,等回到金陵再做道理。”宫裁道:“太太竟认了女儿,将来替他择配,谁还不依吗?太太若说到金陵再做道理,倒叫他疑疑狐狐的不放心。”平儿亦说:“大嫂子的话很是,太太竟是这样定了罢。”宝钗猛然想起道:“月生说’同太太有母女之分,不远见面’,莫非应他身上!”

  珍珠惊道:“不错,看他品貌,与妙玉、月生不差什么,前日的话一准应他该做太太的女儿,这数已前定,断难勉强。”王夫人点头道:“真是一件怪事。我不认女儿的缘故,想着到了金陵,如其合式就给兰哥儿做了媳妇。但是兰儿性情古怪,又恐嫌他是领回来的,虽勉强听我做了亲,到底心里总不舒服。”

  宫裁笑道:“兰儿的脾气太太很知道,他自从中了举,越发闹的心高气傲,谁也看不在眼里。”平儿道:“太太竟不用三心二意的,将来另对亲家罢。”王夫人听珠大奶奶的口气,知道他也不愿意要他做媳妇,心中拿定主意,说道:“既是数由前定,我也不敢推托,竟做了女儿,将来随我择配。”宝钗十分欢喜,叫友姑娘赶忙磕头拜母。王夫人坐着,受他拜了八拜。

  拜过三位嫂子、两位姐姐、巧姑娘,拜完之后,友梅道:“爹爹同三位哥哥,请宝姐姐同去磕头。”宝钗笑道:“爹爹同大哥俱已仙去,琏二哥哥同宝二哥哥都做了和尚。那位就是琏二嫂子。”平儿笑道:“我同你宝二嫂子都是和尚的老婆。”王夫人们哈哈大笑。

  宝钗笑着道:“还有一位三哥哥同大嫂子的大侄儿,在远处念书呢,也就在这几天回来。等太太送了行回来,带你到大爷那边去拜祖先,再拜见大爷、大妈、珍大嫂子,还有一个姐姐侄儿媳妇。”王夫人笑道:“你同他说明白,不然他不懂什么叫姐姐侄儿媳妇。”宝钗笑道:“珍大嫂子的儿子蓉哥儿,他的媳妇蓉大奶奶不是咱们的侄儿媳妇吗?新近咱们同他拜了姐妹,他的年纪最大,是姐姐,咱们叫姐姐侄儿媳妇,他叫我是婶子妹妹。”大奶奶笑道:“你们也真会闹个事。”王夫人道:“友梅,你还有个道士姐姐呢。”奶奶们都大笑不止。

  宝钗道:“友妹妹排行六姑娘了。”王夫人吩咐内外大小人等,自此俱称六姑娘。珍珠道:“六妹妹一切衣饰、行李都是我替他料理。”王夫人笑道:“你同宝丫头分办,等着我还你们罢。再将秋桂派了服侍六姑娘。”秋桂答应。

  王夫人道:“明日对林之孝说,叫他找了韩捣鬼来,给他几两银子,同他说个明白,也不怕他不依。”众人道:“太太说的很是。”珍珠道:“咱们这几天人口兴旺。昨日薛大奶奶说的,下去一天好似一天,我瞧着比原先又是一番景象。”平儿道:“自老爷去世后,咱们这宅子里闹的冷不痴儿的,何曾有点儿阳气!自太太起病之后,一天热闹一天,真是太太的福运。”宫裁道:“那几年家里颠三倒四的,我瞧着实在是他们两个和尚防坏的。这会儿尽剩了和尚奶奶,倒过的兴旺。”平儿笑道:“还有不怕防的堂客,偏要相与和尚,这又怎么说呢!”

  太太们说笑一会,王夫人道:“夜已不早,且去安歇。明日同六姑娘同去送行,转回来到宁府磕头。”宝钗们答应,吩咐收去碗盏,用过茶,伺候太太安寝后,各人散去。友梅亦与珍珠同炕。自此以后,友姑娘一切衣服首饰都是珍珠照应交代不提。

  且说韩捣鬼原是个破落户子弟,靠着使两个风流钱儿。见侄女友梅出脱的一表人材,就同他老婆王三儿商量:“咱们这儿,除了当日那个财东外,那里有那样的大头可以出得几个钱梳拢他呢?”王三儿道:“我听说孙姨娘同花子空打了伙儿开了局子,十分兴旺。我因带着身子,道上难走,也常想着到那儿,趁我的年纪还轻,赚几个钱过过下半辈子。这会儿偏又去不了。”韩捣鬼道:“既是这样,我先将友儿骗去,交给孙姨娘,等他入了马,再来接你。”王三儿应允。

  夫妻两个商量停当,韩捣鬼将友梅骗了起身到京,住在一个小饭店里。找着孙姨娘同花子空说了来意,他们大乐,就叫韩捣鬼第二天带友梅到他家去。这天正是孙姨娘、花二奶奶同金哥儿们都有买卖,又是几个出钱的冤大头,就叫友梅陪酒,意思要在这几个冤大头里替他梳拢了,底下就好放手做买卖。

  谁知这友梅天生节烈,听见叫他陪客吃酒,他就勃然大怒,立刻往外就跑,大喊大叫,寻死觅活。将几个冤大头吓的胆战心惊,赶忙说道:“罢呀,快些送他回去,别闹乱儿。这几天城上拿的紧,别叫咱们淘气,快叫他去罢。若是不叫他去,咱们都散了。”老孙听见,赶忙叫韩捣鬼”且领回去,等咱们慢慢引他动了心再办罢”。

  韩捣鬼无奈,只得叫辆车将他装上,自家跨着辕儿。走不到多路,进了一个胡同,只见墙边有个大黑影子在马头上直扑过来。那马就大惊飞跑,往前直奔,赶车的那里带得住?他一直冲出胡同口去,正遇着贾府的车,插在一堆,两边牲口都惊跳的多高。韩捣鬼如醉如痴坐着不动,忽然看见许多堂客站在面前,他正看得出神,只听见一阵声响,脑袋上的鞭子就如雨点的打来,脸上、耳上、身上无处不是鞭子。这才大惊,赶忙跑下车,缩着头往人缝里拼命挤了出去,往前飞跑,也看不出是那里,见弯转弯,跑了半日,四处并无人声。

  此日正是七月十五日,月明如昼,见有一所大宅子,两扇大破门关着,并无人声。就在大门外的石礅上坐下,喘了半日方定。听见四处哭声断续,远近不一而作。还有人家烧包的火光,忽明忽灭。一阵风来,不知是那里施食放焰口,经声梵语,隐约可听。坐了一会,心中十分烦闷,站起来在那月光之下信着脚儿混走。又转了一个胡同,刚走进去,望见前面像是几个堂客在那里说话,笑声盈耳。赶忙走上前去,刚到三岔地方,见有三个娘儿们要往东去,有一个是往西去。只听见那三个说道:“明儿吃你的喜酒,不兴混赖。”那一个笑道:“这是前世的姻缘,也亏我的工夫等到今日,要先偏你们了。横竖你们也来的快,咱们明日见面再说罢。”韩捣鬼在他们背后月光下看去,都衣装华丽,就是面貌看不真。听他们的声音,只觉得娇声呖呖,令人心醉。此时心旌摇荡,把持不祝见那一个独自往西转了过去,急忙上前。刚转过犄角,觉得一阵冷气,身上打了个寒噤,心中害怕,顿觉寒毛直竖。正要折身回去,耳边只听见”嗤嗤”声响,站住脚低头一望,见那个堂客蹲在墙边见小外儿。

  韩捣鬼两边一看,并无人影,就放大胆子走上前去,说道:“大奶奶要手纸,我这儿有。”那堂客笑道:“我正想着要手纸,你倒知趣。”韩捣鬼听见说他知趣,心中大乐,赶忙取出,蹲下身去递了与他,顺便伸过手去碰了一碰。那堂客笑嘻嘻将他的手一推,说道:“叫人瞧见,像个什么样儿?”韩捣鬼问道:“你住在那儿?家里还有谁?”堂客道:“我就住在前面不远儿,家里只有我一个。”说着,站起来系了裤子。

  韩捣鬼看他脸儿很像他老婆王三儿,还觉得十分媚妖。此时心不自主,问道:“我到你家去坐坐,使得使不得?”那堂客笑道:“我本来要邀你到家去坐坐,怕你嫌我。”韩捣鬼笑道:“我若嫌你,不在这儿同你说话了。”说着,将他的手拉着同走,问道:“你为什么手这么冷?”那堂客笑道:“立了秋有半来月,早晚风凉,衣薄故此手冷。”说着,走不多路有一个顶小的圆门儿,那堂客蹲下低头进去,韩捣鬼也照着钻了进去。

  只见里面房屋甚多,高楼大厦。拉着那堂客正要求欢,听见外面人声嘈杂,喊叫震耳,男男女女像是打架,其声甚近。韩捣鬼甚觉心惊,说道:“我去罢,别叫你淘气。”折转身就走。

  那堂客赶忙过来,将他拉住,说道:“好容易我等了你来,你怎么说是去呢?你不用害怕,我同你到楼上去睡,再也没人知道。”韩捣鬼此时身不由己,可怜只得跟他上楼。那楼梯十分难走,堂客在前将他拉了上去,见那楼上并无床帐。壁上有一个面盘大的月光儿,望过去,里边桃红柳绿的又是一个地方。

  韩捣鬼问道:“那是什么地方?”堂客道:“那是仙境,要有缘的才能够去瞧。”韩捣鬼问道:“不知我有缘无缘?”那堂客笑道:“若是无缘,如何到得这儿?你只管放大胆子去瞧。”

  韩捣鬼十分欢喜,走过去,看见里面金银珠宝遍地皆是,还有许多美人,瞧见韩捣鬼都用手乱招。韩捣鬼伸头过去与他们说话,不觉那月光已套在脖子里,那堂客在他脑袋上拍了一下,韩捣鬼大大的打了一个寒噤,回过头来,见那堂客面似石灰,两眼吊出在外,披着头发,口中拖出有三寸多长的红舌。韩捣鬼要叫”哎呀”,谁知脖子里业已箍紧,叫不出来,瞪大两眼看那堂客,两泪汪汪一言不语。心中正在悲切,只见堂客将他一推,顿觉万箭攒心,身悬气闭。

  这韩捣鬼只为要将侄女送入烟花,以至神鬼不依,叫他做了悬梁自缢鬼。可怜他靠着个王三儿,吃了几年风流茶饭,使几个风流银钱,夫妻两个坏了良心,还要将个冰清玉洁的香闺丽质送入青楼。如今撇下王三儿别抱琵琶,自家落了个财色两空。这正是:一生用色仍归色,临死贪财总误财。

  谁知韩捣鬼遇着吊死鬼,将他引入老孙的院子里,吊在一棵大枣树上。老孙同花二奶奶、金哥儿这天正邀了两个快家子赌钱,伙着吃两个冤大头的钱。内中有一个大头姓包,插号儿叫毛包。他有钱有势,任什么儿也不怕,又长了一个古怪脾气,专爱闹个事儿。今日一会儿输了八九百银,他也慢不要紧,又到一个人的面前做庄,毛包去抓他的骰子,说道:“卖给我罢。”

  那人将他的手一推,说道:“不卖给你。”这毛包脸上磨不开,登时大怒,抓起骰子,照那人脸上一撒。那人又是个标子,那里受得?拿起骰盘,照着毛包脑袋上就打。毛包瞧见赶忙将身子一闪,那盆就端端正正打在一个人的脑袋,只听见”噗嗤“一响,鲜血直喷。不知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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