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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魏紫箫灯前鸳谱 周婉贞膝上莲钩

 

  话说掌珠正说“不相干,横竖骂不着你”,只听见外面一人笑着进来道:“我专骂的是紫丫头。”众人抬头,见是仙凤笑嘻嘻的走了来。五福道:“仙丫头为何不早来助个热闹,这是什么时候,又来干什么?”仙凤道:“我那里有点儿的空?直忙到这会儿才歇手。那里像你们清闲自在的,爱到那儿逛就到那儿逛,爱到那儿乐就到那儿乐。咱们要想你们这样自在,是断乎不能。我明儿要求老太太调个清闲些儿的差使,这繁缺,我实在来不及。”五福笑道:“罢呀!咱们巴结着调繁也不能够,那里像你们近水楼台的热闹呢!”紫箫笑道:“不但热闹,还要吃好的。”仙凤不觉面颊发红问道:“吃什么好的?”

  紫箫道:“说什么好,就是什么好。”兰生笑道:“让他喝口热茶,歇歇儿再说罢。”仙凤道:“热的也不喝,冷的也不喝,不用你们费心。”海珠的丫头正倒上茶来,仙凤接着呷了一口,就交他收了去。兰生笑道:“我知道你不吃冷的,又何苦呢!勉强咽了一口。”陶姨娘笑道:“罢呀,再说仙丫头就要急了。”因说:“你这会儿来,一定是荆丫头叫你来问明儿的事,是不是?”仙凤点着头道:“还有一件事,我恐你们要散,故此赶着来商量。”众人问:“是什么事?”仙凤道:“就是素兰姐姐,他这几天越发烧的利害,不住嘴的咳嗽,实在支持不住了。”李姨娘道:“他是二月间阻住身子,我只道是别的,私下问他几磨儿,他总说是玻谁知一天一天的真个发烧咳嗽起来,一天重似一天。他又不肯吃药,竟有七八分的成手,我也很愁。我那里又是个最繁的地方,就是他不病,已经忙不过来,再加着他病,这是那儿玩得开呢!”仙凤道:“他方才再三同我商量,现在是老太太的大庆,他实在不能支持,明日准定告病出了这缺,让人好补。谁要调繁的,大家商量商量,去求老太太,别要错过机会。”书带道:“不用商量,总不过是介寿堂的这四位姑奶奶里面挑择一位调补。咱们就是磕破脑袋也不中用,倒白费了张罗。”五福道:“这倒拿不准是咱们那里的人调,像你不是瓶花阁调繁的吗?”书带笑道:“你别叫繁缺的听了笑话,咱们承瑛堂比瓶花阁的事务还简的利害。有了芳芸姐儿一人办去,咱们静闲着,倒不如没有调的时候,在瓶花阁倒还有点事儿办办。这会儿是以简调简,那里算得上繁?再者,说句天理良心的话,咱们承瑛堂的人老太太断不肯移动的。你们岂不明白这就里,不过是三老爷向来多病,咱们这三姐妹是老太太相信得过的人。十分里可以有一分的想,不然连一厘也不用去想。”仙凤笑道:“书丫头倒说出理来,咱们也不用混说。明儿李姐儿回了老太太,随他老人家做主,爱调谁就调谁。”李姨娘道:“不但调人,还要求老太太加派一位姑娘才得呢。不然实在忙不过来。”兰生道:“且等明儿再说罢,这会儿也有四更多天,各人去打个盹儿,好起来办事。”陶姨娘道:“知单我带了去,明儿一早叫人各处知会罢。”众人说:“很好。”于是,一齐出了海棠院,纷纷各散。

  梦玉定要送兰生们回去,同出院门。金凤们服侍海珠姐妹卸妆安寝不提。

  众人走上甬道,分了东西各回房去。梦玉同着兰生、芍药、紫箫一直进了怡安堂。这些该班值夜的丫头,媳妇们都在卷棚下,也有坐的,也有睡的。梦玉们转到后轩,芍药道:“送到这里了,你老人家请回罢。”梦玉道:“我要瞧你们进了屋,我才去。”兰生道:“再让一会儿,天就亮了,我实在乏的慌。”

  说着,进了房去。芍药道:“我也扎挣不住了。”梦玉同到门口,芍药进了房门,说道:“小祖宗,明日再会。”梦玉拉紫箫也要送他进屋,紫箫在他手上捻了一下,梦玉会意,同他进了屋去。莺儿在小榻上正是打盹酣睡,紫箫也不惊动他,自家将灯拨亮,壁上自鸣钟正打两下。

  时夜漏沉沉,花香袭袭。紫箫同梦玉并肩坐在小凉床上,紫箫道:“你今日知道三老爷对老太太的说话没有?”梦玉道:“什么话?我并不知道,姐姐快对我说。”紫箫将手在他额上一指,说道:“小油嘴,在我面前还要装聋作哑呢!”梦玉道:“我若知道什么说话,叫我..”紫箫将手忙握住他的嘴,笑道:“又要赌咒!半夜三更的说话轻些儿,叫人听着像个什么样儿!”梦玉道:“你逼的人着急。”紫箫就将三老爷对老太太说芳芸之事说了一遍。梦玉喜的手舞足蹈说:“姐姐这句话可是真的?”紫箫道:“我无缘无故的,造个谣言哄你什么劲儿?我倒有句话问你,你还是同芳芸好,还是同我好?”

  梦玉道:“两位姐姐我都是好的。芳芸姐姐疼我,姐姐也疼我。我同两位姐姐都是一个样儿好。”紫箫叹息道:“芳芸从此有了归结,我将来不知怎样一个结局。”说着,止不住的纷纷泪下。梦玉忙将衫袖替他拭面,说道:“我不能自主,倘有一线可图,我同姐姐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紫箫听见,说道:“梦玉,你此言是真是假?”梦玉道:“倘有一字虚言,天诛地灭!”紫箫止住道:“休要如此。你既真心在我,我必保守此身,以死报你。”梦玉道:“既然如此,我同姐姐灯前一拜,以订百年之约。”紫箫应允,同站起来点了三枝万寿香,将灯拨亮,两人跪在灯前拜了八拜,站起来又对拜四拜。拜完起来,紫箫道:“兄弟,从此我同你并力图之。”

  梦玉点头道:“姐姐放心,此事总必能如愿。”紫箫点头道:“天不早了,你去睡罢。我送你去。”梦玉道:“怕我不会走?你送了我去又转来,大远的道儿,天要亮了。”紫箫拉着就走,梦玉道:“你这何苦呢!我叫该班的嫂子们送我去。”

  紫箫道:“他们送去,我不放心。这会静悄悄的一个人儿也没有,看骇着。”梦玉想来强他不过,只得手拉着手儿转出怡安堂。卷棚下的那些人,都东倒西歪尽皆睡着。

  紫箫同梦玉轻轻走下台阶,时月已临西,晓星初出。他两人在甬道上携手并肩,徐行缓步。梦玉道:“仙凤姐姐方才的说话,我想来倒是个机会,等我明儿求老太太将姐姐调了过去。”

  紫箫大惊道:“这是你要我的命,是不叫我活着了。若果调了我去,我一准是死。”梦玉惊道:“人家谋着要调,怎么姐姐倒不愿意?”紫箫道:“你不知其中就里,我是断不去的。你明儿千急别管闲事,若有别人托你求老太太,你只管替他求,再别提起我。等着我想出别的主意,用着你为力的地方,你再给我出力。我不愿意的事,你断乎不要多嘴。”梦玉连声答应,不知不觉已到了海棠院的门口。紫箫道:“我瞅着你进去了,我好回去。”梦玉撒手说道:“姐姐我去了。”紫箫点点头,梦玉推开门走了进去,随手将门掩上,寂然无声。紫箫对着门站了有半盏茶时,只听见门响,梦玉又走了出来,看见紫箫还站在这儿,惊问道:“姐姐,你还没有去吗?”紫箫说:“我知道你要出来瞧我,何苦呢!你快去睡罢。”说着,走到院门口,向里叫道:“大爷回来了!”里面的金凤们俱还等着,听见都走了出来。紫箫说:“凤妹妹,你拉大爷进去,这是多早晚还不去睡?”梦玉道:“姐姐你也去罢。”紫箫折转身,竟扬长而去。这里翠翘、金凤们服侍着梦玉,就在东屋里安歇。

  一宿无话。

  到了卯初光景,各房执事姑娘以及一切内外人等,俱起来梳洗,收拾打扫。垂花门的查大奶奶,叫该班的妈儿领着插花瓶的老华进来,抱着各色花卉,将介寿堂、怡安堂、承瑛堂、海棠院、瓶花阁及各位姨娘、姑娘们各处大小花瓶樽洗尽行添换。那些丫头、妇女们扫地擦桌,洗碗盏杯箸,收烛台灯盏;老妈们收换洗衣服、端净桶,纷纷不一,各司其事。

  姨娘们梳洗完毕,陶姨娘处有外管事的傅老爷、何老爷写了领帖,印着恩锡堂的图书,领银五百两;又是各铺店、花园应修应找各项银两,听差的嫂子们等着领银。婉春同疏影兑银的、驳帐的、销算的,陶姨娘一宗一宗的登记发付。

  李姨娘屋里是管内厨房的颜嫂子领钱、领海菜、各样应用精美食物。管柴米的汤嫂子领钥匙发米、取炭、放柴及一切应用物件。那些丫头、嫂子、老妈们凡有应是凝秀堂所管之事,都在这时候领的领、发的发,挤了一院子的人。李姨娘同着秀春手忙脚乱的忙不过来,素兰勉强支持着在旁边登记上帐。

  朱姨娘屋里发茶叶,发酒、小菜、果品,摆点心、果匣,备这一日各亲友的生日、做亲、出嫁、生子、开丧、出殡等项一切庆吊礼文。庆儿同着闰梅尽力张罗,朱姨娘过目检点,斟酌轻重,然后叫那些丫头、媳妇们领的领、发的发,都到垂花门查大奶奶、槐大奶奶两人手内转交外管事的领去。送的送,发的发,都到晚上缴销报帐。所得大小赏封,俱交凝秀堂按节均派。

  荆姨娘除每月初一日发工钱月费的日最为热闹,每常日子不过是几件事务,都还省力,又有仙凤、秋云料理裕如,所以荆姨娘比那三人倒来得自在。祝筠也爱这边清净,一月倒也好几天在他屋里过宿。荆姨娘早起梳洗妆饰完毕,就将应办事务料理妥当。接着集瑞堂听差的嫂子拿了知单来打“知”字。荆姨娘瞧了,写个“知”字,秋云、仙凤也画了“知”,交给他往别处去了。他们伺候着老爷的开水、丸药、点心等项,老爷尚在安睡。

  且说梦玉一早起来,翠凤们服侍着梳头洗脸,戴上束发冠,穿了衣服、靴子。吃过丸药、点心,走到西屋里同掌珠亲热了一会。时晓阳初出,他走出院门,看见大院子同回廊下那些老妈们正在打扫,拣直绕过介寿堂,进了东院承瑛堂。正屋尚未开门,梦玉走到芳芸门口,正遇着巧儿端着马子出来,看见梦玉呶呶嘴道:“还睡着呢。”梦玉轻手轻脚走到屋里,见放着帐子,就轻轻走到炕前掀开帐子,觉得一股温香酥人筋骨,看见芳芸穿着青滚口的白纺绸短衫,水红单绸小衣,身上搭着大红线纱夹被,半享单乌云,侧身向外正然酣睡。梦玉坐在炕沿,将身轻轻睡下。芳芸不觉惊醒,见梦玉忙问道:“大早的你来干什么?”说着,将枕头往外拉出点子,让梦玉睡下。梦玉道:“我惦记着姐姐,特来瞧瞧,不知身子好些没有?”芳芸道:“昨晚吃了饭很舒服,夜间也清爽,比那几天觉着好的多了。你回来了身子乏不乏?”梦玉道:“一点儿也不乏。今儿众人给姐姐做生日,姐姐知道不知道?”芳芸惊道:“谁替我做生日?你瞧瞧老爷病到这个分儿,太太急的什么似的,我还有心肠做生日?这是何苦呢!费这些事,我是断乎不要的。我知道这兴风作浪,又是你的主意。我今儿不起来,睡一天,你们要闹只管去闹,我全不管。”梦玉一团高兴,被芳芸说了个冰冷。

  睡在枕头上,一声儿也不言语。芳芸见他如此,心中又过意不去,因将一只手搭在梦玉身上说道:“日子正长,等着将来你..”才说到这儿,不觉满面飞红,顿住了口。梦玉心中领会,将头往里挪了一挪,说道:“今儿实在不是我的主意,将来我替姐姐做生日的日子多着呢。”芳芸听了,一声儿不言语,定了一定问道:“是谁的主意?”梦玉就将夜间的说话说了一遍,又将知单念与他听。芳芸道:“他们还说些别的没有?”

  梦玉道:“他们没有说什么别的。”芳芸道:“你方才说的是什么话?还要在我面前油嘴滑舌的装糊涂!”说着,用手在他头上一指,梦玉听了“嗤”的一笑,将脸儿贴着脸亲热了一会,说道:“姐姐你起来梳洗,我到松大叔那儿去请安,咱们一会儿再见。”芳芸道:“又不要到那里去混跑。”梦玉点头,下了炕,急急忙忙穿东过西到了垂花门,见查大奶奶们都问了好,说道:“我到意园去请松大叔的安,还要到各位师爷先生们屋里走走。”查大奶奶道:“各当铺、京庄、绸庄的伙计们昨日都来问好,哥儿该去回看回看。别处不用去了,等着他们来过再去。”梦玉点头,走出垂花门,查大奶奶站在门口,对着该班的道:“去对槐大爷、查大爷说,多着几个人伺候大爷去回看各铺的伙计们,不要混到别处去。牲口上小心,别骇着大爷。”该班的答应,飞跑出去传话。

  梦玉离了垂花门,走过忠恕堂大院子。东边一个小花圃是蕉雨山房,梦玉看文章的老师鞠冷斋先生设帐之所。这位师爷是个进士出身,做过一任知县,因过于拘执,不达时务,难胜地方之任,情愿休致。他是祝尚书的同年,所以祝筠请他在家给梦玉看文章,每年送他五百金束修。鞠冷斋最喜幽静,不通庆吊。祝筠知他的脾气,送他在这忠恕堂的东边蕉雨山房,是个人迹罕到之所。派了两个极爱闲、极偷懒的家人、小子服侍。

  鞠冷斋见梦玉聪明风雅,十分欢喜。每逢文期,无不详细批改,悉心讲究,梦玉亦颇能领会。老太太见鞠冷斋是个老道学,甚为钦敬,常将鞠太太、秋瑞小姐接到家来,一住就是十天半月。

  鞠太太只此一女,爱如珍宝。

  这秋瑞小姐生得艳如桃李,而性若冰霜。同梦玉深相契合,亲爱异常。比梦玉大三岁,博古通今,无书不读,洵为巾帼相如。只是性情古怪,叫人难测。就是同梦玉,亲爱的时候竟似夫妻姐妹,冷淡起来又如陌路仇人;将一个极会温柔、极多情义的祝梦玉,无从设想,只得见他亲热的时候,忍不住的说道:“古今的闺秀如姐姐者,可为杰出;而世间之如梦玉者,固不乏其人。但姐姐之所遇者,只惟梦玉。我见姐姐亲爱的时候,待梦玉如同手足还觉过分;忽然冷淡,见梦玉就像冤家还加几倍。这是什么缘故倒要请教,你说说我听。”秋瑞笑道:“蠢才!我以你为千古知音,谁知你是个皮相的顽石。你既不明白我的心迹,我倒要说与你听,好叫你这石点头。”梦玉笑道:“姐姐如果说得有理,我不但点头,还要稽首再拜。”秋瑞道:“但凡天地间有性者未有无情,未有无情而情之邪正不一。春之风、夏之云、秋之月、冬之雪,此天之情也。山川花木、鸟兽鱼虫,此地之情也。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此人之情也。天地之情,生生不息,而人之情,则渺渺难名。譬如世间男女,往往自谓多情,就造下无数多情的罪案。或有守礼之人,两心相契,因情而死者不计其数。我前在父亲衙门里,常听见人说,有相与外人而杀本夫者,舍本身应有之情而情于他人,是天地间极无情之人,不可以情论也。至于我同你在五伦之外,直说不上情字,因你在我父亲门下,我同你世谊姐弟,拉扯着算兄弟。我见你举止动作无不合我心意,舍你之外无可与语,所以我打心眼儿的欢喜亲爱。我既爱极了你,我又不能同你百年相聚,徒然叫情丝捆住,枉送了性命。我父母只我一女,我为一己私情失双亲之爱,罪莫大焉!安能言情?所以我亲热你,是爱极了你;冷淡你,也是爱极了你。我恐为情字所困,故不得不亲而常淡,热而忽冷,正是我爱你一片苦心。我打谅你领略我的衷曲,谁知你还是情中的门外汉!”梦玉听了不胜拜服。所以同秋瑞成了个世外知己,彼此并无避忌。这且不提。

  且说梦玉到了蕉雨山房,正值鞠冷斋领着小子在那里浇花,梦玉走到面前恭恭敬敬作了一揖,问先生安好。冷斋回了揖答了他好,又问些路上的闲话。梦玉告辞退出,方走到恩锡堂,正是这些嫂子们进去的时候,一个个都是俏妆乔扮,瞧见大爷,这个拉着请安,那个拉着问好。梦玉都问了嫂子们的好,又问周惠的媳妇,“婉妹妹怎么不见?”原来周惠有个女儿,名叫婉贞。今年十五岁,生得有十分姿色,又兼伶俐,做一手好针线。闲着时,还跟着两位大奶奶读书写字,同梦玉最说得来。老太太同桂夫人、石夫人都很疼他。到上房来,不是同老太太吃饭,就是海珠们拉去同吃,在里面最为亲密,所以梦玉惦记问他。听周嫂子说才起来,也不多问,就往左边廊下进了院门。周惠家住在尽后,顺着围墙转入西院小门。

  这院里是周惠、李祥、陈泰三家住着。李祥的媳妇是下班,抱着个奶孩子,在院子里掐茉莉花儿。梦玉道:“李嫂子,你今儿下班吗?”李祥的媳妇回过头来,见是大爷,忙堆着笑道:“大爷来瞧周姑娘来了?”梦玉笑道:“我特来瞧嫂子的。”

  李家的道:“罢呀!大爷,你别折掉了我的这点福,我留着还要活几年呢。”梦玉一面笑着,一面走到他身边,见他光着脖子,穿着件青滚口的白纱短衫,青纱裙子,宝蓝缎绣花厚底四寸弓鞋,一头漆黑乌云拖着燕尾,别着一枝金扁簪。梦玉觉着一阵异香扑鼻,问道:“嫂子,你身上是什么香?闻着很舒服。”李家道:“任什么儿也没有,是你自己身上的香。”梦玉笑道:“我不信,让我闻闻才放心。”说着,抱住他一路乱闻,将个李家的笑的手软,几乎把个孩子栽到地上,“哇”的一声哭起来。

  梦玉连忙放手,飞跑到周家屋里来。进了屋,走到后面院子,是婉贞的住房。叫道:“贞妹起来没有?”婉贞听见是梦玉,忙应道:“我起来了。玉哥你进来!”梦玉走进屋去,见婉贞坐在炕沿上,正在穿鞋。婉贞道:“我听见你昨日回来,就要进来瞧你,谁知姥姥家里来接我去逛,直下了梆子好一会儿才回来。正想着梳了头,要来瞧你呢。”梦玉坐在他的旁边道:“我这几天很惦着妹妹,昨日回来,要一点空儿也没有,我今儿才来瞧你,妹妹别怪。”婉贞笑道:“有什么怪呢!”

  婉贞一面说着,一面穿鞋。梦玉道:“我替妹妹穿这只。”说着,拿起那只鞋来,就拉着他的脚要穿。婉贞抿着嘴儿笑的乱推乱推,说道:“谁家的爷们替姑娘们穿鞋呢!”梦玉笑道:“你不叫我穿一穿,我是不依的。”婉贞想来强他不过,只得伸出脚来解去红绫睡鞋,说道:“你套上,等我穿罢。”梦玉也不言语,将他的这脚儿抱在怀里,左穿右穿闹了好大一会。

  婉贞笑道:“算了,算了,你有事去罢,咱们一会儿再见。”

  梦玉道:“我正来约你,今儿是公分给芳芸姐姐做生日。昨日知单上没有写着你,我一会儿对他们说,也算上你就是了。”

  婉贞道:“很好。我就进来。”梦玉站起身来说道:“你梳完头就去,我还要到别处走走呢。”婉贞点头。梦玉出了周家,又到李家的房门口,叫道:“嫂子,我去了。”李家的忙叫道:“进来歇歇儿去。”梦玉答道:“再来瞧你。”说着,出了院门,东弯西转,在这些各院子嫂子们、姑娘们处处走到。然后走出崇善堂,拣直进了意园,穿花拂柳来到绿云堂。松大人刚洗完了脸,梦玉走到面前跪下请了安。松柱连忙扶他起来,问道:“回来还不乏?”梦玉答道:“不乏。”松柱正要闲话,只见门上李福进来回道:“丹徒县赖太爷禀见。”松柱道:“请在二米堂坐罢。”随即赶紧出去会客。梦玉辞过,出了园门,走敬本堂。在两边院子的清客、杂务、琴棋书画各位师爷先生房里都回看了。走出春晖堂,到了茶厅面前,查、槐两管家俱在那里站着。梦玉走上前去问了好,家人们拉进牲口来,服侍大爷骑上马。槐大吩咐,多着几个跟大爷去,各处一转就回来,不要耽搁。众人齐声答应。

  梦玉的马出了二墙门,那些闲散家人们都站在两旁,请大爷安。梦玉在马上欠身答应他们。其余跟出门的上了牲口,前后围着,穿街过巷。凡是祝府的各当各铺,不拘是那位老爷的,都遍处走到,回看了他们。来到西门大街上,梦玉吩咐到鞠太爷家去,众人应了。走不多路,纷纷下了牲口,扶着大爷下来。

  家人们忙去打门,打了半日,里面一个蓬头黄发的小子出来开门,认得是祝大爷。梦玉拣直进去,见秋瑞小姐坐在台阶上洗衣服;穿着件细白布衫,月白夏布裙,青布小弓鞋;头上挽着云髻,插着一枝银扁簪。梦玉赶忙请姐姐的安,小姐连忙站起来,扶住问道:“兄弟,你好!几时回来的,道儿上不辛苦啊?”梦玉道:“承姐姐问兄弟好。师母呢?”小姐道:“在堂屋里。”梦玉进去,见鞠太太穿着葛布衫,蓝夏布裙,靠着桌子拣芹菜。梦玉跪下请安,鞠太太忙叫道:“姐姐快扯他!我手脏。”小姐连忙过来扶祝梦玉走在太太面前问道:“师母好!”太太说:“我好。你去了这几天,我很惦记着。后日是老太太的大庆,我同姐姐是要来拜寿的。原想着明儿是寿日,就该去,因你姐姐的姨娘是我请他看屋子,他要明儿晚半晌才来,我也只好后日到你们那里去。我明日先叫你姐姐去拜寿罢。”

  梦玉道:“今儿是芳芸姐姐生日,我们大家公分。我的意思要请姐姐今儿去,大家热闹热闹。我替姐姐出上个分子。”鞠太太道:“也罢。姑娘,你依着兄弟,今儿就去罢。”秋瑞小姐想了一想,说道:“使得。你先回去,我就来。”梦玉欢喜之至,连忙说道:“我家去打轿子来接。”小姐应允。梦玉欢喜道:“我也不坐了,家去等着姐姐。”说毕,辞了鞠太太就走。鞠太太再三留住喝茶,他头也不回,一直出去了。小子赶忙出去关门。

  梦玉到了外面,家人们扶着上马,众人依旧围着。不多一会到家,进二门下了牲口,对着查大说:“鞠小姐要来,就将东大奶奶的轿子去接,多派几个人去伺候,要紧,要紧!”查大道:“大爷请进去,我立刻差人就去。”梦玉又再三嘱咐了几句,就往夹道里一直进去。到了垂花门,又想起方才帐房里的傅老爷、何老爷那里忘了去答拜,从新又走出忠恕堂,到西边院里答拜了两位老爷。折转身来,飞跑进了垂花门,见过查、槐两位大奶奶,然后进去。正一路跑进景福堂,才转入屏风,谁知里面一人跑了出来,与梦玉碰了个满怀,两人几乎跌倒。

  不知那人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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