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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回 恒王旧人黄冠野服 云门仙诀玉版新诗

 

  却说齐姬瑞自送杨春华到宁古塔后,一个人云游四海,在泰山上茅观住了几月。老道邱玉符,原是恒王殿前的指挥使,自从流寇东走,宫殿丘墟,攀龙无灵,麻衣如雪,将恒王葬了,见南都烽火未平,笙歌鼎盛,叹息道:“不意大明江山,付此奄竖。东南半壁,直令宋高宗笑人哩。”便向恒王墓前痛哭一场,黄冠野服上泰山上茅观做道士了。

  他与齐姬瑞原是旧友,忽然这天遇了,便留在观里住着。姬瑞原来怀抱着一腔义忿,想龙战数年,光复汉宇,见了玉符,一交谈起来,觉得他忧患中间,陶冶出来的玄妙见解,入耳痛心,再无死灰复燃的希望,便也心胸间冷了下来,终日同他采药行歌,作世外人生活。

  一住数月,微闻说辽东关中各地兵起,心中不免动了一动,呆呆地回去。邱玉符请他吃饭,他也懒懒的说不吃了。玉符明知他别有缘故,便拉他出来坐着,自己却开出一瓶松子酒来道:“今天是春分日,古圣王贤相,寅宾日出的时候,我们这观后一峰,俯视东海,有如池沼;仰窥星斗,不异垂珠。世外人原不预山下事,只今夜是经纬天地,觇视治乱的良机,某要与君破例一走哩。”姬瑞听了,心中一动,面色便活动了几分。玉符又道:“只峰顶天风,吹人欲战,暮春天气,到那里便重裘不温。不靠着酒力,恐才到峰头,噤寒欲僵呢。”说着,向姬瑞面前斟了一杯。姬瑞不知不觉举杯干了,接着又是几杯,心事便渐渐吐露出来,慨然道:“我们自在这儿饮酒,正不知新战场中,又添几许血泊。某有几个好友,在那儿龙拿虎掷中,哪知道齐姬瑞却在这儿坐地呢。”玉符笑道:“早知你是有这一句哩。我们且打叠雄心,趁今天卜个天心向背罢。”说着,把峰头迎日的奇景,铺张了一回。直亏他一张嘴,说得奇采毕呈,豪情飙发,把个齐姬瑞听得心动了,急着要去。玉符翻随随便便的又斟了几杯酒,直等到月筛松影,风动竹枝,才立直身来道:“我们慢慢地走罢。”

  出了三茅观,向观后石磴一级级上去。玉符遥指一峰道:“这便是望东海日出处,从脚底起,共三十六梯,二千八百级,也有几处寺观,却都是各立门户的。我们还该留着些气力,不要中途乏了。”姬瑞笑道:“这算得甚么!我们芒鞋竹杖,走遍天涯,二三千级石磴算得甚么!”玉符微笑不语,由着他健步上去,自己总离着十馀步的跟着。到第五梯上,觉得姬瑞渐渐走得慢慢,远望着梯尽处,有个道院在那里,便道:“我脚力乏了,上去觅个方便歇息罢。”姬瑞微叹道:“到那里再说罢。”

  待到了院前,见满地松阴,四围山色,院门虚掩着。两人推门进去,见风来竹动,似做殿内三清,中宵伴侣。庭前一条甬道,直通到殿阶,却似有人洒扫过的一般。殿前悬个匾额,写着“澄虚道院”四字,两边一副对联,就中天月色中看去,上联是“天风松子吹清语”,下联是“地角波光起暮潮”。再进去,便是正殿,中间供着三清。前面一只供桌蜡泪未销,绣帐微动,桌上端端正正的供着一个签筒,朱底碧纹,刻着“灵签诗诀”四字。

  玉符便拜了几拜,笑道:“这院是仙人常降坛的,诀上诗句,皆仙人降坛之作,是上泰山的没一个不在这儿求兆,你有甚么心事,好通了神,试一回,看灵也不灵。”姬瑞那时早已坐在石磴上,看月作吴牛之喘了,便真个通神了几句,由玉符求签去。眼看着玉符见神捣鬼的在拜杌前走了几步,呵一口气向供桌上,将双手捧下签筒来,也呵了口气,便和身跪下,高举签筒,一上一下的摇了几下,早跌下一枝签来。姬瑞暗笑道:“这不是闷人的顽意儿?依我便抓他一把出来,向月亮里拣一枝有口彩的,不是无往不利么?”

  正想着,玉符已捡起签来,向月光下照了照,喃喃道:“第十三签上上。”便抽开供桌屉子,照签码检出一张玉版笺来,上写着一首七绝道:

  王气金陵旦暮收,一时已尽汉诸侯。

  便羁天讨成朝礼,惠帝何尝是姓刘!

  玉符见了,冷然递给姬瑞道:“天道如此,我们何苦多此一举呢。”

  姬瑞接来一看,却猜不出甚么意思来,道:“这不是全没灵验么?”玉符道:“灵也罢,不灵也罢,我们走我们的路罢。”

  姬瑞立起身来,看玉符将诗诀放好了,正待出院,忽听得远远地有人高唱过来,两人便停住了脚,在山门下听着,觉得歌声在院后,一步步走近前来。

  那歌道:青雀峰头百级高,一肩月色两头挑。斧柯呀,你诛茅锄草,也算出一把人间汗,出山一步是尘嚣。垓下歌声走项王,早教作孽在咸阳。天底下那里有现成茶饭,便算得千秋业,到头总是一团糟。一个鞍垂两个镫,一朝天子两朝臣。看他们忙忙的称功颂德,自算是新豪俊,良弓藏来走狗烹。天有星辰地有疆,天朝不许坐胡王。不须你拚死去斩头沥血,才算是忠臣。

  玉符听了,问姬瑞道:“你听见这歌么?他竟同签诀上一样的口吻哩。”姬瑞道:“不是这样说,我听他虽则气近山野,却雄心未已。我倒要见见他这人呢。”玉符便指山坳处道:“你要见他么?你看他一肩月色从树阴下来也。”姬瑞向他指着的方向望去,果有一个老道,挑着一担枯枝,踏着半山月色,缓缓归来。到临近时,早见玉符招手笑道:“瞿道兄好幽兴呵。”那道人向院前卸下担子,笑道:“几天没放过晴,把烧火凳都劈做柴了。今天谢老天放出一轮月色来,才胡乱采些回来。”一面说,一面指着姬瑞道:“这位是谁?看神情气宇,不像是山中人呀。”姬瑞不觉暗暗纳罕。玉符抚掌大笑道:“好眼力!这位齐先生,是簇新的新朝翰院,奉敕来祭告泰山的呢。”老道摇头道:“不像不像。你看他斯文,肚子里杀心,像笆斗般大哩。”姬瑞知道是个有道长者,不敢怠慢,作了个揖道:“江南齐姬瑞,不敢请问瞿上人法号。”老道忙让过了道:“甚么法号不法号的,我们在这三茅观前相识,便唤我做三茅道士就完了。”说着,三人各向树下石磴上坐了。三茅道士忽然向姬瑞道:“想是许久不见杨春华了。”

  真是:一鹤云峰来道侣,九天珠玉落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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