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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回 短命郎检券遗嘱 痴情妇服毒捐躯

 

  话说袁猷的病势日重一日,到了三个月的时候,卧榻不起。

  双林遍请许多时医、名医来家诊脉,总说是脉象甚少,大事难保。众医生彼推此诿,不肯开方。双林再三跪求哀告,大众商议,勉强拟了一个独参汤的药方,拿了药金、轿钱、跟封,各医生上轿去了。双林赶忙拿出银子,交与袁猷的父亲袁寿,到人参店内换了人参回来,用参吊煎好,双林亲手递与袁猷服下,也无效应。

  这一日晚间,袁猷的父母总回家去了,袁猷叫双林将盛券约的拜匣取了出来,放在床上。袁猷喘吁吁的将拜匣揭开,将内里的许多券约逐张查出,向双林道:“我因一时糊涂,不合将你带了回来。实指望与你天长地久,那知我禄命已终,使你半途而废。这些券约是我数年辛苦,同你的本银全在这些纸上。所有借出各户,如今计算起来已有五六百金。我已早知病难痊愈,我将这些券约后面总皆注明了各欠户的住居,作何事业,喜得你认得字,可以一看便知。今日趁我有口气在,将这些券约查出,一并交付与你。我死之后,谅必我家那妒妇何能容你?凡事总还要你忍耐。等我出殡之后,你趁此青年,另选一个少年诚实之人。你有了这些券约,慢慢的将本银索讨过来,也可以够你下半世过日子了。我这病了数月,可怜你煎药捧汤,昼夜无宁,殷勤服侍,日夜焦愁。枉费你一翻辛苦,该应你我只有这点情缘。俗语道得好:‘大限难逃’。你须自己保重,不必想念我了。”袁猷正说之间,止不住二目堕泪。

  双林听得这话,心如刀绞,哭得噎咽不出声来。又恐过于哭泣,惹得袁猷更要悲伤,只得忍住哭泣道:“大爷,你自己须要保重病体。只求皇天有眼,保佑你一个筋斗打了过来,病退灾消,生个一男半女,以接袁氏一脉。倘若你竟有什么不测,想我生来命苦,幼丧父母,堕落烟花。幸亏你将我提出火坑,实指望终身有托,白头到老,那知半路分离,正所谓头醋不酸彻底皆保我如此苦命,还想另嫁什么?若说在你门中苦守,不怕你大爷见怪,你家大奶奶怎肯相容?我已想定主意:你若一旦将我抛弃下来,我又无儿女,绝无挂念,我必追随地下,与你同到阴司,百年相聚,岂不胜似在世间受罪吗?”

  袁猷听了这话,疑惑是双林怕他伤感,说这几句暖心的话。

  微微笑道:“年纪轻轻的人,不必说这些呆话。你现在年尚妙龄,正好另配一人,享荣华,受富贵的日子还在后呢。快些将这些券约收在拜匣内,我要小解了。”双林忙将券约收放拜匣里面,取了过去。喊王妈进房,两人将袁猷搀扶下了床来。双林代他褪下衬裤,坐在净桶上小解过了,将底衣穿好,扶上了床。只见袁猷哮喘不止,那头脸上汗如雨下。双林赶忙用手帕代他揩汗,叫王妈取了点参汤与他喝下去,方才气息渐渐平定,服侍他睡下。双林又到天井内焚香祈神,整整哭了一夜。

  到了次日,见袁猷的病势有增无减,日渐沉重,大约光景大事难保,悄悄同袁寿商议办后事,代袁猷冲喜。双林拿出银子,交与袁寿到材板店内看妥了枋子,讲明价目,合工将棺材合成。又买了裁料,将成衣喊来家内,代袁猷做了寿衣,各事办得齐齐备备。

  这一日,袁猷更加沉重,昏晕过去几次。双林是哭得死而复苏。袁寿看见袁猷这般光景,谅无多日缠绵,叫人往自己家中送信与杜氏,叫他前来。杜氏闻知此信,向着那来人道:“你回去上覆我家老爷、太太,我家那大爷他也没有我这妻子,我也没有他那丈夫。我前日好意到那里去看他,谁知他佯为不知,反将脸向着床里假装睡熟,连话也不与我说一句。他既无情,也难怪我无义。此刻叫我到那里去,也无甚话说,索性等他咽了气,我去领孝就是了。”那去的人唯唯答应,回到古巷,将杜氏这番言语回覆了。袁寿老夫妇听得,气得瞪目无言。

  袁猷睡在床上,双林坐在床边,时刻不离。此刻望着袁猷,看他连话总不能说了,四肢发冷,汤水不能下咽,只剩了微微一丝气息,奄奄待毙。双林看见袁猷光景不得远了,遂向袁寿夫妻道:“太爷、太太听禀,我看大爷这般光景,今夜大约难保。你两位老人家可趁此时没事回家去,将家里事件料理清白,再到这里,今夜你两位老人家是不能回去了。”袁寿夫妻听了道:“这话不错。”随即回家料理去了。

  双林等他夫妻去后,遂假说气疼,叫王妈沽了四两高粱酒拿到房里,向王妈道:“我气疼得很,我想喝两杯酒,略在床上歇息,你不必进房惊动我。你在堂屋里照应炭炉上粥吊,恐其大爷醒来要吃。”王妈只道双林日夜辛苦,真要歇息,遂连声答应。双林在房中开了箱子,将自己平昔爱穿的衣服总皆穿换了起来,又换了新裹脚袜套、新鞋。将笔、墨、砚台取来放在房中桌上,将墨磨浓,又取了一张竹纸铺放桌上。自己坐在杌上,凝神思索了一回,提起笔来在竹纸上写道:妾命不辰,生逢恶宿。椿萱早丧,姊妹凋零。悔落烟花,惭言家世。浑如逐浪桃花,宛似随风扬柳。

  迎新送旧,备尝艰苦。覆雨翻云,填还夙孽。幸遇袁郎,拔离苦海。夫与糟糠,仇如陌路。妾虽侧室,宠占专房。人以为乐,妾反生愁。恨乏调和之策,甘受诽诟之言。自谓终身有托,满冀白首相期。奈因人难强命,郎染膏肓之疾。徒用参苓罔效,妄思诚可通神。

  妾秉斋戒之虔,那知天地无灵。谅来共枕同衾,夙缘已满。何妨一棺合殓,梦兆先徵。连理枝枯,何须下斧。鸳鸯翼折,不待张弓。郎已待毙,妾敢偷生?欲践共死之盟,难免轻生之诮。惟虑郎恐仙游,素闻阴界崎岖,我郎病履维难,何堪行走?莫如妾竟先逝,纵然冥途跋涉,贱妾年力正强,尚可扶持挽手共向枉死城中。先将今生孽债勾除,俯首同登森罗殿上,再乞来世姻缘永缔。人与世辞,言无可诉!泪随笔罄,情寄于诗:永诀行

  游丝万丈从何起,随风飘荡无定止。

  妾家本籍住盐城,弱质无依失怙恃。

  宛如柳絮逐狂风,不啻桃花随逝水。

  堪怜薄命犯桃花,不工针指习琵琶。

  一朝堕落邗江地,陷入平康自叹嗟。

  无辜打入烟花劫,见人犹自羞怯怯。

  送旧迎新夙世因,朝云暮雨今生孽。

  烟花自谓老终身,不期而遇脱风尘。

  自惭独占专房宠,愧对家庭结发人。

  为他反目妾常劝,若得联和妾情愿。

  奈郎执意不相依,使妾终朝心愁闷。

  夫视糟糠陌路人,妾被旁人多议论。

  暮暮朝朝劝不和,月夕花辰强笑过。

  回意中秋对明月,我郎饮酒妾吟哦。

  人生乐事不可极,从来乐极必生魔。

  欢娱未尽生烦恼,我郎染病竟难好。

  延医服药病转增,拜斗祈神空祝祷。

  满冀白首可齐眉,梦兆鸳鸯宿水涯。

  可怜一弹伤双翼,犹自同栖尚不离。

  眼看榻上呻S吟Y态,膏肓病重已垂危。

  冥路崎岖行走难,我郎病履怎能移?

  莫如先向歧途守,扶郎挽手入阴司。

  任人笑我太情痴,惟我痴情不是痴。

  世人痴情痴不尽,我今痴尽无所遗。

  已效鸳鸯同日死,来生愿作连理枝。

  私嘱良工取大木,剖一巨棺同郎宿。

  妾非不作未亡人,怕对孤灯守孤独。

  吁磋乎!妾今作此《永诀行》,吟成一字一声哭。

  双林题毕,将笔仍放桌上,又低低的吟了一遍,不觉泪如泉涌。又不敢哭出声来,怕王妈听见要问。双林立起身来,将袁猷存在家内预备贾铭们到此好开灯与他们吃的所剩有四五钱鸦片烟取了出来,和在高粱酒内。望着袁猷仍是昏迷不醒,走近床前用手摸他,四肢冰冷,面上冷汗如雨。遂喊了几声“大爷!”袁猷全不知觉。料想他命已垂危,万无生理,心中说道:“大爷,你且缓走,等我这苦命人儿先行,我在门首等候着你。

  你病体难行,让我搀扶着你一同行走。”就将那鸦片烟和的高粱酒碗端在手内,就着口一气儿吃了下去,将碗弃在旁边,走到床前,睡到床上,与袁猷并头共枕而眠。

  王妈在堂屋里静坐,望着火炉,有好一刻工夫不听见双林说话,疑惑是日夜辛苦,此刻睡着了,遂悄悄走进房内。只看见双林周身换了新衣,倒在床上。心中就有几分生疑,忙赶走至床前喊了几声四奶奶!”但见双林脸向床里,并不答应。王妈更加疑惑,随即各处搜寻。在床底下寻出一个茶碗,内有鸦片烟痕迹,拿在鼻子跟前一闻,又有高粱酒味。王妈方才明白,知道双林吃下鸦片烟去了。

  正在忙乱,却好袁寿夫妻来到这里。王妈忙将这话告知。

  夫妇二人听了着急叫人去要粪清,买只白鸭去了。袁寿转眼看见房中桌上有张竹纸,上有字迹,赶忙取来一看。他虽是习武,颇通文墨,且善作诗,遂从头至尾看毕,不觉两泪交流,向他妻子道:“四娘有如此敏才,今日矢志殉夫,可算烟花中第一人也,亦是我袁门之幸耳!”

  正说之间,那去的人已将粪清要了,又买了一只白鸭。当时宰杀,取了鸭血,同着粪清来灌双林。那知他将牙齿咬得紧紧,不肯张开口来。袁寿的妻子同王妈勉强用力,将双林捺住,硬向他嘴里去灌。才到了唇边,双林就向外面乱喷,仍是未曾灌得下去。忙乱了半日,可怜双林腹中烟性发作,在床上滚下床来,复又挣着爬上床去。闹了几个时辰,到了傍晚时分,双林呜呼哀哉,周身青紫,七孔流血而死。双林死的那时候,袁猷喉咙里的痰望下一突,两人在一个时刻一齐咽气。正是:痴情男女同时死,一对痴魂赴冥司。

  袁寿夫妻见袁猷、双林皆故,抚尸大哭。赶着叫人家去喊杜氏,又着人分投送信与各亲友。诸亲友同贾铭、魏璧一闻此信,纷纷前来吊丧。听得双林殉夫,大为罕异。袁寿又将双林遗笔《永诀行》取出来与众人看了,众人莫不叹惜伤感。内有好事者抄传出去,茶坊、酒肆作为奇谈,且自不表。

  再说杜氏见人家去送信,已知丈夫身故,并不伤心,叫人喊了一乘小轿,到了古巷双林这里下轿进内。走进房中,看见袁猷与双林二人尸身睡在一床,心中大怒,赶忙喊人将双林尸首抬下床来,拖放地板之上。杜氏方才假作悲声,哭道:“大爷呀,你将家中妻子视为路人,终朝贪恋着这个狐狸精,将你缠出病来,死在这里,儿女全无,叫我有何依靠?如何是好?”

  说着,披了麻,领了孝。看见双林周身穿的新衣,遂叫跟他来的老妈将双林穿在身上的衣服全行剥下,赏与这老妈。叫老妈将身上所穿破旧衣服脱了下来,代双林重新穿换起来。

  杜氏正闹之间,袁寿已叫人往材板店里,将代袁猷合现成了的棺材发来,另外又买了一口十二段圆花棺材,抬了家来,准备与双林收殓。两口棺材才抬进门,杜氏看见有口棺材是收殓双林的,就大哭大闹道:“这个狐狸精贱人,将我丈夫活活缠死,还不速速将他的尸身抛弃荒郊野外,好让猪狗嚼他的骨头,赖鹰叼他的心肝,还不逞我的心!如今拿许多银子买棺材装他,他还没有这个福气呢!”押着喊人将这口棺材〔退〕回店里。袁寿夫妻劝说不依,急得又气又哭。亲戚中女眷太太、奶奶们向杜氏道:“人死无仇,大奶奶家还买棺材施舍与人,此刻已经买了抬到家内,那有抬出去的道理?你只当做件好事,由他去罢。”杜氏道:“若是不依我将这口棺材退去,我就一头碰死,让我先睡在这棺材里面。我眼闭脚直,听凭买桫枋把他,我不看见就不气了。”说着,就在那棺材上碰头打滚,泼闹无休。众女眷看见他不贤,不依劝说,他碰闹并不拉阻。

  袁寿恐怕杜氏认真寻死,忍气吞声,赶着仍叫抬棺材来的人夫,将这口棺材抬去,退回店里。杜氏的胞兄杜富余硬自做主,叫袁寿在材板店内买了一口五底棺材前来,赶忙先将双林收殓。袁寿怜念双林尽心服侍袁猷,矢志殉夫,本欲将他棺柩与袁猷供在一处,待到出殡之日,一同抬入祖茔合葬。今见杜氏如此泼闹,不便将双林棺柩停供在家,这得叫人送至西门外,在都天庙西首买了一冢之地,先将双林棺柩抬去埋葬,然后喊了僧道阴阳,将袁猷入殓,就停供在古巷房内。亲友候了殓,众人拜毕各散。

  时人因双林本系青楼女子,有此烈性,捐躯殉夫,要算烟花中罕有之人、第一奇事,遂作了七言古风诗一首道:

  妓女本是章台柳,纵或从良难得久。

  谁见从良能始终,四娘殉夫世罕有。

  可怜昔日落平康,月媚花娇浅淡妆。

  歌声呖呖欺鹦鸲,舞态翩翩引凤凰。

  花枝十五推年少,花柳场中色艺妙。

  狂且爱色兼爱技,不惜千金买一笑。

  自与袁郎初订情,矢志从良遂结盟。

  欣然超出风尘外,日日惟闻狮吼声。

  娇姿弱质遭凌虐,无处能求疗妒药。

  狂风乱舞柳絮飞,急雨摧残桃花落。

  慵拈脂粉泪双痕,忍辱含愁岁月昏。

  凄凉寒夜难成寐,寂寞幽窗欲断魂。

  红颜命薄薄如纸,袁郎怯病竟不起。

  殷殷侍药又侍汤,拜斗求神愿代死。

  苦郎病已入膏肓,私橐盈余尽付将。

  嘱咐青春须改适,答说郎亡妾亦亡。

  暗将酒酿和鸦片,吞入咽喉颜色变。

  满拼一死不惜身,惟愿来生作姻眷。

  人间竟有两情痴,生同衾枕死同时。

  画桡惊散鸳鸯鸟,利斧分开连理枝。

  鸳鸯惊散连理折,梦断三更寒月缺。

  吁嗟乎!女尚知从一终,

  愧煞良家人改节。

  其时,亦有人以此为题,纷纷唱和,难以赘叙。

  再说袁寿因双林为他儿子捐躯殉夫,又未有好棺衾收殓,心中甚是不忍。等待袁猷百日出殡之后,邀请了地保邻佑,开具事实册结,联名具词,同到江都儒学并江都县衙门投递,求代双林呈请旌表。不知准与不准,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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