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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生
刘生,三十游庠序,遂得狂疾。逢人辄谩骂,人无有伍之者。
偶访远亲,归迷失道,遇瞽叟坐山下,交手而倚杖于肩,意甚得也。刘漫叩之,叟挥其杖曰:“南。”刘乃南行三四里,幽篁苍翠,溪水埩淙鸣,讶非故道。
于时日既曛矣,颇惶惑,遥见三四丫头女子戏竹林间,——眉目竟秀,不可描画。——取竹叶扭结作舟,投溪水中,共叉手憨笑。刘以失道告,一女子敛笑睨视曰:“客何为者!闺中人岂孤竹马哉?”刘心好之,故故请指迷,迁延不去。一女子谓众曰:“归耳归耳,莫听烦絮。”遂相携穿竹林中去。
刘尾之,数十武,见小村落。众女子入一白板屋,返身见刘,相与嬉笑耳语,扉遽阖。刘径叩之,意甚肆。良久,有妪出应,问:“伺处恶郎子挝门欲碎?”刘答以求宿。妪曰:“家有主翁,请自见之。”言已自去。
刘登其堂,粉壁纸窗,甚雅洁。一老人拥杖枯坐,灯影中就视,即向所遇瞽叟也。怪而问之,三问而不答。刘怒骂曰:“瞽奴给我失道,何得复尔?”叟曰:“我奚瞽哉?迷道者真瞽耳!尔目诚在,且何为问我?”刘语塞,忿然径出。
时月弦云翳,万星隐曜,俯不见地,举步辄绊踬。遽返,则门己扃矣。颇悔前倨,而耻于再通,便就檐下倚坐。少焉细雨刺面,衣絮渐寒。闻门内莺语间关,笙簧满耳。徐察之,乃女子读书声,念欲一进观,且便图寄宿,计亦良得。
遂复叩门,前妪启门问,刘掩入,诡辞以对,而讳言前客。妪曰:“止止!君适至此,何诳也?须重启主翁。”乃趋上堂。刘从户下窥见叟南向据案坐,两眼碧光与灯烛相映射。女子十馀人,罗坐左右诵书,溪上数女亦厕其列。始知叟盖非瞽者,心窃窃惊讶。妪前白叟,叟曰:“是故为求宿来也。东厢一席地,姑为之所。”
刘因登堂,欲自陈谢。叟便闭其目,书声亦遽止。视叟,瞆眊如前矣。刘益怪之,问叟曰:“丈人之目何其异也?”叟曰:“老朽失明,何足为异?”刘诣观诸女所读书,则皆掩之。问何书,叟曰:“此不足为子道也。昔山人遗我此笈,惟妮子辈能读之。请便栖止,勿复见诘。”语次,女子皆已趋入内,叟亦策杖起。刘不得已,诣东厢,而堂上之烛灭矣。
东厢寝具颇设,便昏然就睡。中夜闻虎啸声,忽复惊觉,起,窥见堂上光明如昼,一虎蹲阶下,有大鸟群舞庭中。女子皆华妆,次第乘鸟,从檐间翔去。最后妪出,骑虎将行。闻叟笑谓曰:“诸妮子游戏甚乐,奈老夫何?”妪曰:“勿复作龙钟态,且偕往耳。”叟因掷其杖,化为白龙,天矫而下。叟跃登龙背,乃朗目修眉,面如傅粉,少年人也。妪亦少女耳。龙虎相逐,凌空而逝。
刘汗浃如蒸,始敢纵息,乃知叟亦并非叟。而视己身,乃在破舟中,并无篙楫。烟波空蒙,惟其所之,肃然悲恐。倏有名而呼之者,则舟已触岸。舍舟亟登,杳然无人。仰视疎星缀天,残蟾未堕,树杪群鸦,犹在梦中也。徐有光一缕,起于林腰,望而即之,砰然下坠,若在陷穽。举目如漆,俯仰略无所见。以手四扪,杳无崖壁。且扪且行,亦无窒碍。大呼叫绝,亦无应者。历时甚久,历路甚远,不知其为南北而为东西也,不知其为昼而为夜也,不知其为明而为幽也。既困且饥,念必无生理。而困极饥极,卒亦不死。颓然僵卧,不复能行,因默念瞽叟神人,何乃困我?
旋觉有物上拂其顶,引手探之,乃一垂绳,急捉绳结于带间,蛛挽而上。挽且千寻,绳卒不尽,即又惴惴,不敢释手。缒悬良久,力竭握弛,昏然复堕,遂闻人语其旁曰:“是刘生也,何以在此?”刘因张目,则天地云日、山川人物,昭然复见,若矇之始发而梦初觉也。其语者刘之邻人,其地则刘所居郭外耳。掖之至家,计失道时已三十馀日。刘自是恂恂谦让,乡里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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