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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兴源店豪商款友 扬州城侠女访仇

 

  却说宁波人辞别要行,掮客甄滑甫一手拦住道:“才翁,何必急急,我们难得遇着二位子翁,海天春吃番菜去罢,小弟的东。”宁波人谢道:“改日再扰罢,今天有事,不得奉陪。”滑甫只好听他去了,那精神却全副注在方子东的身上,再三问明于东寓处,又问他带些什么货色,子东一一告诉了他,也就问了他的住处。他道:“小弟是寄居在后马路如意里,一个朋友号里,是天天不在寓的。要找时,一点钟总在海天春,不然,就是金谷香,三点钟就在这升平楼,夜里头就说不定。总不过是酒局和局。”子东不懂道:“甚么叫做和局。”滑甫抿着嘴儿一笑道:“和局就是堂子里碰和,别省人叫做打牌。”子东才得明白,这一问不要紧,却被滑甫把子东看成个曲辫子,越法想多赚他几文了。当下滑甫约子东即晚清和坊四衖沈红卿家吃酒,九点钟会,当下惠了茶钞,同下楼去。滑甫还有应酬,拱手而别。子东对于弼道:“此刻离九点钟还远,我们须打点底子方好。”可巧走过杏花楼广东馆,二人便吃了四客宵夜,又到升平楼吃茶。这时更不比白天吃茶的人七上八下,更来得多了。还有些卖物事的,口中吆喝着,闹得人头晕眼花,窗子关上,煤气灯火逼着,直热得坐不住,二人只得仍旧踱下楼来。子弼道:“我们还是回栈去歇歇罢。”子东点头。回到中和栈里,方才坐定,请客条子已到。二人只得重复下楼,打听了路径,踱到清和坊沈寓时,已是高朋满座,无非是丝商茶商,洋行买办一班客人,大家叫局陪酒。方、虞二人,也只得凑热闹,一家叫了一个小先生。滑甫是不用说,本堂之外,还发了好几张条子,耳旁里只听得娘姨大姐把甄老爷叫得应天价响。二人叫来的小先生,只淡淡的坐一会就去了。席间谈起房子的事,滑甫约定明日两点钟在升平楼会齐去看,有棋盘街一爿店面,三幢楼房,局面很大,子东大喜。

  滑甫又道:“子翁要开洋货铺,总得有个内行同事才好,不知子翁请着没有?”子东道:“还没有请着。”滑甫指着末座一位道:“这是舍侄培之,一晌在亨利洋行做同事,不但件件内行,而且银钱经手,极靠得住。子翁,你看何如,倘若要他帮忙,今天便可当面订定。”子东唯唯答应,那培之便说道:“洋货的生意,出进很大,固然牌子要紧,然而上海滩上那里有规矩的买卖,伙计们随意要价,总看客人舍得出钱,舍不得出钱,随机应变是顶要紧的,呆笨的人做不来这种生意。小侄有几位朋友,倒都很有本事,老伯若肯信用他时,待小侄去招来便了。有我们五六个人,包管撑起这场面来。”子东道:“待房子定妥,再来请教罢。”心下暗忖:这人倒还有点本领,可以用得,好在我只要出出有钱的名儿,指望大事可成,那怕折阅他三万两万,都不要紧。想定主意,又对甄培之说道:“培兄,不必再图别事,兄弟一准奉邀。”滑甫、培之大喜,殷勤敬了子东几杯酒,当晚尽欢而散。

  次日,子东和子弼等到两点钟,走上升平楼,果然滑甫叔侄已到,还有一位面生的人,同坐在一块。子东问起姓名,原来姓钟名万受,表字美功,就是棋盘街房主的内侄。那房主家里没得男人,就托这内侄替他管理。当下同去看了房子,局面果然阔大,门前三间,是极好的店面,后面还有四楼四底。子东看了,很为合适,随即议价。美功要三百块一月房租,另外三千银子小租,一切自来水巡捕捐在外。经滑甫、培之再三磋商,总算房租减去了三十元,小租却是分文不让,这事方算定局。滑甫、培之是有大指望在后,此次还没放出手段,倒是美功很感激他,送了他两百块的谢金。从此子东就在上海开店,他和子弼商定了主意,拿二万银子交给培之,听他办货开支,自己只拣那出名的中外大商家结交,因此人人知道,有个方子东、虞子弼是个大富户。不到一年,那洋货店天天折本下来,年终结帐,除二万金一齐折尽,还欠人家五千两银子。培之惶恐无地,来告子东道:“不是小侄不善经理,无奈现在几家洋货铺,跌价揽主顾,小侄不该和他们抢生意,价钱要得太少了,开销又大,房钱又贵,实在支持不住。老伯要肯添本做下去时,小侄敢决定翻得过来。因为数目太大了,不得不请请老伯的示,再办下去。”子东肚里明白,知道他天天吃酒碰和,用亏空了,但是自己要做场面,没法还去五千两亏累,又给他万金去做。

  这时子东又起了一个开轮船公司的念头,已经说动几位外国商人,允为助力,子东大喜,就禀准了领事,预备开办,言明这船单走外洋一带。未及开轮,偏偏遇着北方匪徒起事,两江纠齐各省督抚,和外洋商订东南保护条约。军书旁午,各国商人心中惶惑,那有工夫理会到这件事上,只得罢休。但是这一年之中,同志东渡的,却也不少,就是他们要办这轮船公司,也曾有过信给希仙,希仙甚以为是,接着便有信来催过几次,子东只得据实回覆。

  二人在上海,左右没事,就出门到处看看风景,几乎没有一天不出门闲逛的。一日在黄浦滩上,眺望江景,只见浓烟一道,人说是汉口的轮船下来了。一会儿船并码头,一人短衣窄袖,手提皮包,跳到岸上,颏下尽是长髯,子弼和他打个照面,失声叫道:“浪夫兄!”那人不理,只顾望前便走。子东也认定他是黎浪夫,正要打听他做甚事来的,就尾在后面追赶他。不料那人却走得甚快,幸亏二人也有这个赶路本领,远远的只不脱离,看他走人泰安栈里,子东也跟进,追上叫道:“浪夫兄,我们幸在此地相逢,千里故人,不当绝我们太甚!”那人回过头来,果然是黎浪夫。当下浪夫听子东说到这话,只得应声道:“仲亮兄,我并非绝你,只为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还是各赶各事的好。”子东道:“说那里话,我们志向一般,只做的事不同,难道从此就不算了朋友么?我开了个小店在此,你也不须住客栈,就屈驾在敝店小住几天罢。”浪夫停了一会道:“也罢,我就打搅你几天。”三人同到棋盘街,浪夫只见金字招牌写的是“兴源洋广杂货”,原来房子甚是宽敞,前面挂满保险灯穿衣镜之类,后面四幢楼房,布置得极为幽雅。浪夫放下皮包坐下,子东不免吐露真情道:“我们是改名换姓的,切休再称旧号。”浪夫嗤的一笑道:“好好的为什么改名换姓?”子东道:“实不相瞒,我为经营仙人岛一事,不得已改了名姓,浪兄休得见笑。”浪夫不语,子东又问他在汉口,是什么举动?浪夫那里肯说。就此住了几天,浪夫向子东借钱,子东给他一千块钞票。

  这日浪夫出去,当日不见回来,一连五天不到店,子东猜他已往别处去了,只得置之不问。却见报上载湖北出了一起案子,正法了几位知名之士,现在还访拿余党。子东告诉子弼道:“我看这起案子,一定有浪夫在内,他如今和我们生分了,所以不肯告诉我们。”子弼点头称是。话言未了,外面递进来一封信,子东接着看时,原来是寄给黎浪夫的,子东问那寄信的人,原来放下信便去了。子东看那信面没有下款,有些疑心,私下拆开看时,原来是叙说缀红妹已遭惨死,隐不肯轻易一击,当想个法子,出其不意,才是大豪杰,如能来时,觌面商量,比信札往来,尤其稳便。下款是慕隐启事。子东道:“咦,这名字定是两个女子,难道如今又出了什么女侠不成?等浪夫来到,倒要问他个明白。”子弼劝道:“不必,这是人家的秘密事,问他时定然不肯说出,徒然招他的忌,甚至闹出别的乱子来,不大稳便。”子东道:“是。”随将那封信,依然封好了口,撂在一边。

  正想出门,忽然瞥见浪夫昂然而入,问子东道:“今天有人寄信给我没有?”子弼答道:“有的,方才寄到,我们替你收在这里。”浪夫道:“请即取出给我。”子弼赶忙把那信取给浪夫,浪夫接信在手,翻来覆去,先看了几遍,然后拆封,看完,便向子弼讨个火来烧了。子东忍不住问他:“这信说的什么事情?要这般秘密。”浪夫道:“论理你们二位,虽然不是同志,和你说了,却也不妨。这就是你会见过的那宁孙谋、魏淡然的夫人,他两位虽是闺阁中的女子,倒能做些惊人的事业,叫那一班须眉丈夫见他,还要让他三分,二位只听他将来的英名便了,不须细问。我要到北方游历一趟,就回东京。承情所借的钞票,缓日奉赵。”子东道:“说那里话,你我朋友通财,那有要还的理。”浪夫道:“不必客气。”拱一拱手,扬长而去。子东、子弼赶出店门送别时,他已去得远了。列位看官,可晓得那慕隐到底做的什么事?如何认得浪夫,缀红又如何惨死,这个疑团黎浪夫既不曾说,做书人只得把来补叙一番。

  且说前回宁、魏北上的时候,慕隐、缀红送到江干,洒泪而别。自此朝占鹊喜,夕卜灯花,只盼夫婿高中元魁,就是万分荣幸。但那春寒料峭,寂寂香闺,衾底灯前,不知感了多少离情别梦。幸而他慈母康强,哥嫂雍睦,家庭之间,十分和顺,等到放榜时节,契辛预先遣庄丁到镇江去买了一分报,专送家里。慕隐、缀红听得报来赶忙去看,契辛已经看过,连忙说道:“恭喜大妹夫中了进士了,而且高魁,愚兄的眼力何如?二妹夫又抱屈一次,下回亦定然高捷的。”慕隐脸上,登时有了喜色,缀红却闷闷不乐。后来接着宁、魏二人的信,才知道淡然也留在都中,想做些绝大事业,二女不胜之喜。从此契辛有了都中消息的关系,便天天看报,果然见了许多行新政的上谕,又见淡然也赏了五品京衔,以为不久飞黄腾达,自己与有光彩。慕、缀自不必说,欢天喜地的,互相庆慰。谁知不多些时,又接着宁、魏二人的信,内中写得甚详,说是微窥圣意,不甚以我们改革为然,而且京官里面,忌的人多,恐怕祸生不测,须得早早打算躲避,恐怕连累妻孥,不大稳便。契辛见他来信,如此说法,只道他胆小过虑,不以为意。还是缀红见得透澈,说道:“中国有这些阔大老官,那里用得着新进士行什么新政,况且淡然不过中了个举人,马上就赏了五品京衔,人家见他们这般得意,自然恨如切齿,定有大祸在后,我们不可不防,还是依着来信的话办去为是。”契辛道:“万不至是,就有些风吹草动,我能庇护得你们,且免愁烦。再者,这信上的话,千万不可叫母亲知道,倒叫他老人家担心。”慕、缀唯唯答应。

  慕隐被缀红说得心动,就也想预备个避难的法子。二人先把脚来放大了,想操练些武艺,以便将来到处去得。不上一月,上谕下来,命各处捉拿宁、魏余党,契辛才佩服他妹子的先见。陈府和宁、魏结婚,是到处皆知的,就有本城的差役,时来索诈,幸而圣恩宽大,罪不及孥,总算没事。过了年余,慕、缀脚已放好,操练的武艺,也精熟了,路也走得动了,就怀了个外国寻夫的主意,只是老母在堂,不好远离。事有凑巧,陈母老年多病,犯了个痰厥之症,看看不起,契辛延医侍药,弄得坐卧不安。慕、缀二人,天性尤笃,日夜侍疾,真正是衣不解带,目不交睫,陈母病了一个多月,临终时,交代契辛:“好好看待妹子,等你妹丈京里寻着了房子,就把你妹子送进京去,休教少年夫妇,长离久别。”原来陈母至此,还不晓得宁、魏之事,契辛流泪受命,陈母既死,他兄弟姊妹,自然尽哀尽礼,不须细表。慕、缀一年服阕,一天到扬州他姨母家去贺寿,他姨母无心说了一句道:“我听说甥婿是被两个人谗言所害。”慕、缀便问是那两位,他姨母道:“倒忘了姓名,除非问你表弟才能知道。”慕、缀这时,也顾不得嫌疑,等到客散,特特的走到书房去问表弟。正是:

  望夫欲化山头石,舍命能为女界豪。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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