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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慕官势送子读洋文 悟平权合群开学社

 

  却说贾守拙听了差人的话,昏晕过去,稽先生赶着叫唤了半天,渐渐醒来,那差人反在那里说俏皮话儿道:“看他不出,倒会诈死。”烟铺里的人,听得可怜,泡了一碗姜汤给他吃下,歇了半天,才能动弹,又呷了几口汤,居然回过气来,能够说话了。叫苦连天的哀求差人替他想法儿,差人道:“我有什么法儿好想,这事情关系很大,且到衙门里再讲。若要平安无事,除非多花费些,求求签稿赖大爷,钱漕陆大爷,你一面将钱粮赶紧补上,取了凭据,再去见官,但是总得一二百吊,方能了结。如今我们的例规,是要先付的,小意思,不多,五吊罢了。”

  稽先生从中好说歹说,总算讲妥了两吊五百文。地保讨了二百文,自回家去了。

  稽、贾二人同了差人,到贾家住了一夜,次日一早进城,贾守拙有个表弟在城里开米店,姓冯名刚,因他做人老实,大家就送他一个表号,叫他“冯老实”。当时三人同到冯老实店里,商量这事。贾守拙拿了些联单地契,托冯老实替他抵押了几十吊钱,好容易会着钱漕门上姓陆的,竭力奉承他,多花费了许多吊,才肯答应,算是已经完了钱粮了,只待见官开释。幸喜这位州官,是两榜出身,江苏上元人氏,姓胡名礼图,八股做得极好,问案却不大在行。每到坐堂,须要签稿赖大爷站在旁边指点,有时案子多些,问的不耐烦,摇了摇头,手拍着膝便念起八股来了。嘴里自言自语,说什么“王道不外人情”。又是什么“刑期无刑之化”。惹得衙役们抿着嘴儿,要笑不敢笑。这回提了贾守拙上堂,问起缘由,拍案大怒道:“你也是皇上家的百姓,食毛践土,为什么辜负皇恩,连钱粮都欠起来,这还了得?”贾守拙吓得不敢则声,差人代禀道:“他的钱粮,已经补完的了,并未拖欠过年,求大老爷念他年老,饶他初次罢。”又回头向贾守拙道:“你这个糊涂东西,还不快将串票呈上?”贾守拙慌忙将衣襟解开,掏了半天,找着串票,双手送到公案桌上,那胡大老爷看了一看,搁在一旁道:“也罢,你这罪名,本来不小的,本县念你初次,饶了你的狗腿,以后再犯,两罪并罚。”说罢退堂,这贾守拙回到家中,气愤不过,侄子又找不着,无处发泄,将他八岁的小孩子,打了几次出气。

  那天正在家里打儿子的时候,可巧西村教堂里的马夫王老三撞进门来,看见了,一把拉住,问其原故,贾守拙气得说不出话,王老三知道他新近吃了官司,不耐烦,只得将儿子出气。遂劝道:“老拙,你快不必如此,我知道你受了衙门里的气,说不出。但是如今做了没势力的人,总要仗着外国人的势力。我们堂里的神父,因为现在中国人,不会说外国话,特地开了一个学堂,教人家这个。将来懂得之后,能够和外国人往来,不是得了大靠山吗?那个还敢欺负你。”守拙听了这话,暗自忖道:“不错的,我亲眼见西村朱阿二,抢了人家场上晒的麦,那人要告他,为他是吃教的人,不敢进状子。又前日在班房里,看见一乘轿子,直抬到大堂上,官儿立时开了暖阁门迎了出来,拉了那人的手一同进去。我还道是那里来的过路官,那知听人传说,是矿务局里的翻译,和我一样的白衣没有功名,他是何等体面。稽亲家说得好笑,海外头有什么仙人岛,据我看来没有什么仙人不仙人,现在的外国人就是仙人,跟着他读洋文的就是仙人的徒弟呢!但是,我吃教不能,人家说吃了教的人,等到百年之后,一双眼睛定要抠了去的。这句话虽然是没有,但是乡里人少见多怪,一定要这么说的,真正可恶。若叫儿子读洋文,却是个正办,亏得他提醒了我,我如今就打定这个主意。”于是先向王老三打听读洋文是怎样的规矩,一个月要花钱若干,一一问清白了,又托他设法。他说:“我是不成的,你去托朱阿二罢。”说完扬长去了。守拙送了他回来,和妻子商议定妥,作准送这八岁的第二个儿子去读洋文。

  原来贾守拙有两个儿子,大的十五岁,在汉口洋布店里学生意,定下了稽先生的女儿为妻。这个次子八岁,向在村馆里读《大学》,早出晚归,资质倒也下得去,当下贾守拙看看这孩子,读书聪俊,心中甚喜。次日一早起来,去寻朱阿二,请他吃茶吃酒,着实的巴结,两人自此结为莫逆之交。后来贾守拙说起儿子要进学堂的话,朱阿二满口应承,代为出力。不多几日,有了回信,主教答应了。但须要这孩子去见见,问答些话,方可收留,每年止须出膳费三十千文。贾守拙由不得心疼这钱,也是没法的事,挨到正月十五后,择日将儿子送入学堂。

  这学堂名为强西学堂,就是那教堂里安主教捐赀开的,请了几个中西文教习在内,专教中国子弟。是日贾守拙送儿子进去,中文教习问了几句话,看他着实应对得来,心中欢喜,代他起个名字,叫贾子章,表字希仙,自此贾子章在强西学堂肄业。过了几年,居然已经一十五岁了,洋文读得极熟,中文亦尚粗通。他有两个最知己的同学,一个姓宁名有守,表字孙谋,是汉口亨利洋行买办之子。一个姓魏名偃群,表字淡然,他父亲在江汉关上充当大写,两人俱十七八岁的年纪,虽说比贾希仙豪富许多,却守定平等的宗旨,并无瞧他不起的样子,一般引为同志。说也奇怪,这些十几岁的人,志气极高,常恨自己为什么在教堂里读书,受外国人的教育,觉得耻辱已极。

  一日,正当暑假后开馆之期,宁孙谋携了半年的学费,走到学堂,可巧与贾魏二人遇着,宁孙谋触着心事,登时起了念头,约着二人在左近茶馆里吃茶,宁孙谋开言道:“二位今日可是进学堂开学来的,身边带有半年学费没有?”二人答应道:“正是前来开学的,身边带有半年学费。”宁孙谋道:“我们中国人却要受外国人的栽培,心实不甘,我想我等三人,皆是为父母逼着,不能不来,照此年复一年,束缚在此,何由发达,况且外国人的主意,是养成我们奴隶性质,将来为他所用的,所以只有外国语言一种教我们的。一切关系实用的科学,都藏了起来,不肯传授。据兄弟的愚见,不如离了此地,到大地方去一走,一面想个法儿,考人中国人开的学堂,才能成就学问呢。”魏淡然道:“老弟你话虽然说得是,但是你不曾晓得中国开的学堂,实在也进不得。我听见人家传说,开学堂的尽是官场中人派的,总办不是翰林就是道台,都是八股出身,并不懂得什么科学。戴了红红绿绿的顶子,背后头跟了无数若干的家人,一辆马车进得堂来,满面官气。还有些没出息的教习司事趋前赶后的巴结,他的本事不过靠着权势,带挈着几个私人吃碗现成饭罢了,那有心肠说到教育上去。那时我们忍又不是,去又不能,岂非进退两难么?”贾希仙道:“二兄所说的话,虽都不错,依小弟愚见,宁兄奋发的志气,倒可试试,现在我们三人带的半年学费,算计起来,也有好几十吊,莫如搭了轮船,径往上海。听说上海地方,极开通的,学堂也多,外国人有学问的,来得不少,是个长进学问之地。我们一面译些西书卖钱过活,一面打听着那里学堂好,考了进去肄业何如?再不然,遇了几个同志,只要攒凑起几千银子,我们好自己开个学堂,成就几个志士,岂不更好。”说罢,二人一齐拍手称是,商量着到主教那里托词退学,同赴汉口,各写一封信,安慰家中,随即上了怡和洋行轮船。到了镇江,轮船停泊卸货,贾希仙有两礼拜不洗澡了,自觉秽浊不过,对二人说:“偏劳在此守着行李,小弟去走走便来。”说罢,别了二人上岸去了,二人等他许久不至,听得轮船将开,是要误事的,商议着只得将行李什物,一总搬了上岸,找个客寓住下。慢慢寻觅。正是:

  楼头黄鹤杳无路,江上孤鸿忽失群。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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