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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武紀年(行朝錄之一)

 

  餘姚黃宗羲太沖撰

  帝諱聿鍵,小字長壽;太祖高皇帝九世孫,封國河南之南陽府。父諱義,以唐世子追封裕王;母毛氏。帝生三歲,祖端王惑於嬖妾,囚世子承奉所;帝亦從之。稍長讀書,即能識大義;雖處患難,而志氣終不挫。年二十八,尚未請名。世子為其弟毒死,端王諱之,將傳國於次子;分守道陳奇瑜入吊,謂王曰:『世子薨逝不明,若又不立其子,事必發覺』。王懼,始為帝請名,立為世孫。

  崇禎五年壬申,王薨;帝襲位,時年三十一。選妃曾氏(諸生文彥女)

  七年甲戌,流寇披猖。南陽當寇衝,顧其城庳薄,帝捐千金修築;太守陳振豪弗授工,帝以為言,毅宗震怒,逮震豪置理。帝又援潞王近事,乞增兵三千人,設參將一員,以陳永福充之;不許。八年乙亥冬,賊再犯南陽。上疏:『臣府護衛一千二百人,近制以其半為汴梁班軍,給撫臣以下役使,無謂;惟明詔念臣困阨,以全軍見還』!毅宗報之曰:『南陽班軍番直,祖制已久;朕不敢變』。

  時毅宗欲行宗室換授之法;陳子壯署禮部事,執不可。帝貽書子壯,相駁難;稱說典訓,援據經傳皆有本。廷臣顧弗及知,特以諸侯王尚氣持異同而已。毅宗尋下子壯獄;眾口惜子壯者,輒以尤帝。帝亦薄公卿為不足重,而爭宗藩體統,劾總理盧象陞不朝。其所建請煩多,廷臣交惡而意忌之。會九年丙子八月,京師戒嚴,帝率護衛軍勤王,又殺其兩叔;汝南道周某以典止之,不聽。至裕州,巡按御史楊繩武以聞;下旨切責。會前鋒值寇,亡其內豎二人;乃返國。十一月,下禮部議;給事中馮可賓、鍾玠議廢為庶人,安置鳳陽高牆。押發官同知張有度欲以檻車行;帝自裁,不殊。至鳳陽,守陵奄人索賄不滿,墩鎖以困苦之。帝不勝其辱,病幾殆;曾妃割股以進,始愈。有司廩祿不時,資用乏絕。時有望氣者,以高牆中有天子氣,言於淮撫路振飛。振飛假賑罪宗入牆見帝,心獨異之;帝告以吏虐狀。振飛上疏,請加恩罪宗;贍以私錢,且謫其吏之無狀者石應詔(伏法)

  宏光登極,大赦;帝出高牆(或云封南陽王)。遣官送寓廣西,道杭州而南都陷。帝勸潞王監國(時王在杭州);三日,潞王出降。時靖虜伯鄭鴻逵自京口、戶部主事蘇觀生自南都,胥會於杭;遂奉帝入閩。閏六月七日,監國;二十七日卯時,祭告天地、祖宗,即皇帝位於福州南郊。建行在太廟社稷,以福建省為福京,福州府為天興府,布政司為行在大明門。立妃曾氏為皇后。大赦天下,改是年乙酉七月一日以後為隆武元年。遙上宏光尊號曰:「聖安皇帝」(稱惠宗)。進封靖虜伯鄭鴻逵為定虜侯、南安伯鄭芝龍為平虜侯,並賜號「奉天翊運、中興宣力、定難守正功臣」;以黃道周為少保、吏部尚書、武英殿大學士,蘇觀生為禮部右侍郎,張肯堂太子少保、吏部尚書,吳春枝兵部右侍郎兼右副都御史,並賜號「奉天翊運、中興宣猷、守正文臣」;各官陞賞有差。又賜鄭森(芝龍子)姓朱,改名成功;總督禁旅,以駙馬體統行事。開儲賢館,定十二科取士法;以蘇觀生領之。既而,招徠者多狹邪之士;上亦厭而罷之。

  鄭芝龍掌戶、兵、工三部尚書,奏軍興餉急,請兩稅內一石預借銀一兩;民不樂從,反愆正供,每府差侍郎、科道徵發。以浦城縣訓導王兆熊為吏部主事兼御史,管義餉;兆熊沿門搜括,不輸者榜其門為「不義」。於是,閭里騷然。芝龍又請清理寺田,可得餉八十萬;上不聽。戶部侍郎李長倩請開捐納事例,從之。

  自黃道周而外,凡有聲望者:何吾騶、蔣德璟、黃景昉、朱繼祚、林欲楫、姜曰廣、吳甡、高宏圖、路振飛、蘇觀生、曾櫻、陳奇瑜、鄭三俊、熊開元、黃士俊、顧錫疇、陳子壯,皆為大學士;然多遙授,不至。其後又以林增志、李光春同入閣辦事。舊輔傅冠入朝,自請恢剿江右,上從之;而遷延邵武,為諫官所劾而罷。

  上賜宴大臣,鄭芝龍以侯爵位宰相上;首輔黃道周謂祖制(武職)無班文官右者,相與爭執,終先道周,而芝龍怏快不悅。諸生佞芝龍者,上書言道周迂腐無能,不可居相位;上敕督學御史抶之。初,芝龍、鴻逵自恃援立功,吸引姻婭要地清流,口授上前;如吏科給事中朱作楫、戶部主事葉正發,皆門下彝人也。其後,上不盡從;遂懷怨望。及郊天於南台,皆稱疾不出。戶部尚書何楷劾之,言『朝廷大典,莫過郊天;而二勳不出陪祭,無人臣禮』!上賞其風裁,令掌都察院事。已而,鴻逵揮扇於殿上,楷呵止之;二鄭益怒。楷知不為所容,請告再三。上欲兩全之,暫予回籍;諭以收復南京,即召總憲。楷至中途遇盜,截其一耳;蓋芝龍使其部曲楊耿為之也。

  蘇觀生請上幸贛州,親率六軍以張撻伐。鄭氏方欲挾帝以自重,議不決。觀生遂先赴南安,上親餞於殿門。

  以天興府學為國子監。上幸學,祭酒賴垓進講;三品以上官坐聽,其餘侍圜橋,觀者濟濟。

  九月,總督丁魁楚獻桂林之捷。先是,靖江王亨嘉僣號,改桂林為西京;封楊國威等為公侯,發兵至梧州,執巡撫瞿式耜以去。據有郡邑,將逼廣東。魁楚拒之,靖(江)兵戰敗;圍桂林,破之;俘亨嘉及其臣顧奕、楊國威等至福京,而式耜照舊巡撫桂林。上命楚、淮諸王會議,廢亨嘉為庶人,幽之別館;尋病死,顧奕等棄市。會冊封桂王,併封魁楚平粵伯。

  上欲不次用人,以鎮江諸生錢邦■〈艹已〉為御史;熊開元執不可,不聽。已而邦■〈艹已〉糾開元,開元辭去。上以王期升為總憲、彭遇颽為僉都御史,路振飛、曾櫻封還內降;上曰:『方今多事,用人必欲循常格,非休休之度』!振飛言『彭遇颽新進士,降賊而南,乞憐馬士英,巡按浙江,搜括民財,至於激變;期陞在太湖,奉簡州知州朱盛徵(系宗室),始稱通城王,繼稱皇帝,賣官、奪女,兩山百姓不容,故爾逃來。非臣等之私隙也』。上乃罷二人。

  二十四日,徽州陷;右僉都御史金聲被執至南京,死之。

  十月,黃道周見鄭氏偷安,殊無經略志,自請出關;芝龍不與一兵。道周以忠義激發,旬月之間,義師頗集;親書誥身獎語,給為功賞,得之者榮於誥敕。然皆未練之兵,不能應敵;至有僧軍,鋤耰棘矜以隨其後者,名「扁擔兵」。從廣信抵衢州;婺源令某,故道周門人也,馳書誘道周,許為內應;道周信之。至明堂里,北師猝至,遂為北帥張(按原刊為「長」)天祿所執,殉節於南京;賜謚忠烈。

  自道周出師後,何吾騶自廣東至;用為首輔;賜銀章曰:「輔佐中興」。

  上親征,以唐、鄧二王監國;鄭芝龍留守,料理兵餉。鄭鴻逵為御營左先鋒,出浙江;鄭彩為御營右先鋒,出江西。築台西郊,擇吉日親行推轂禮。鴻逵出城,馬蹶仆地;及上誓師,方授鉞,而大風忽起,旗幟披靡,天帝高皇位前燭滅,三軍莫不失色。

  十二月六日,上發福京;二十八日,駐蹕建寧。

  二年丙戌正月己酉朔,上不受朝賀。以三大罪自責,布衣疏食;臣下各戴罪。

  馬金嶺兵變,命路振飛至浦城安撫。

  海外國交趾、日本,皆遣使入貢。

  廣東布政使湯來賀運粵餉十萬,由海道至;擢兵部右侍郎,督師江右。御史艾南英言『來賀奸險小人,周鍾自北逃回,來賀匿之揚署;且解餉之任,指揮僚佐所優為,豈曰能賢!遽膺顯擢,何以示眾』?上不聽。

  邵武推官朱健行部,近邑訛言北師至,倉卒返郡;夜半出其拏帑,知府吳炆煒繼之,百姓爭門走死,而實未嘗有兵也。健無以自解,揭炆煒倡逃併其平日貪狀;炆煒亦揭健。時建陽知縣施■〈火豦〉亦以貪酷被劾。上方恨貪官之失人心也,欲以高皇帝之法行之;炆煒及■〈火豦〉皆斬,健絞;輔臣、勳臣以下皆申救,終不能回。

  馬士英叩關來朝,上數其罪、不許;諭守關官兵毋納士英。士英前後七疏,列件自理;上命付史館存案,以俟公論。

  浙東監國魯王遣柯夏卿、曹惟才來聘,上加夏卿兵部尚書、惟才光祿寺少卿;手書謂:『朕無子,王為皇太姪。戮力同心,共拜孝陵;朕有天下,終致於王』。取浙東所用職官,同列朝籍,不分彼此。尋遣僉都御史陸源清解餉十萬給浙東;清源散餉不平,兵譁而遁。或曰:士英使之也。

  廣西撫按報『一僧自稱宏光,謂黃得功營中所獲者』;非真也。上召九卿、科道議迎請;群臣曰:『即真宏光,甫經失國,有尊奉而無迎請』。撫按續報有侍宏光者;驗之,果偽,下獄究之,乃妄人假托以惑眾,伏誅。

  三月二十四日,吉安陷。

  四月,撫州陷。初,汀、邵間有大帽山洞蠻最強,王師屢征不服;永寧王某誘之出降,與北兵屢戰屢捷,因復撫州。北兵圍撫,鄭彩軍屯廣信;永寧請救,其監軍給事中張家玉以三營往援,圍暫解。已而復合,彩遂棄廣信入關,撫州復陷;永寧王死之,洞蠻亦散。上削彩爵,帶功贖罪。

  闖賊李自成為九宮山民擊死,其四十八部無所歸;楚督何騰蛟遣長沙知府周二南迎之。未至,中流矢死;賊帥欲得騰蛟親至乃降。騰蛟即往,賊帥皆驚喜下拜,至軍前聽用,一時驟增兵馬數十萬。上大喜;告太廟,封何騰蛟定興侯,進兼東閣大學士。降帥皆授總兵官;李錦賜名李赤心(號一隻虎),自成妻弟高某賜名高必正,號為忠貞營。已因湖南糧不給,降者稍稍解去。李、高十三部散入施州衛,因糧歇馬;其郝搖旗(改名永忠)、馬進忠、王進才、張光翠、袁宗第、牛萬才、張先壁等十餘營,悉隸騰蛟麾下受節制。

  泉人蔡鼎,其為人也多言。李蘧密疏薦其前知,上辟為軍師;所言事多不中。彩既敗回,鼎請自試;一戰而蹶,逃回。

  上謂『國家元氣之削,由於靖難』;命禮臣追復建文年號,立忠臣方孝孺祠;設姚廣孝像,跪於階前。

  六月,鄉試。福省舊額中式一百十七名,特旨廣七十名。錢邦■〈艹已〉請一榜盡賜登科,以成曠典;繼因御史劉霖懋言,下第者俱聽覆試而已。

  鄭鴻逵久駐關外,未嘗展一步。有傳北兵至者,鴻逵徒跣疾行三日夜而抵浦城;詢及後至者,則兵譁也。事聞,上削其封爵。鄭芝龍為洪承疇所紿,啖以閩粵王爵;凡關隘、水陸之兵,自二月間俱已撤回。浙東既潰,北師入閩,如入無人之境;守浦城御史鄭為虹、科臣黃大鵬死之。

  七月,上生子;大赦覃恩,諸臣悉加封爵。御史錢邦■〈艹已〉力言不可,不聽。

  二十五日,上御朝。據關上主事搜得閩中出關迎降書二百餘封,命悉焚之。諭諸臣改心易慮。

  八月,仙霞關警報至。上即於二十一日啟行;上與中營皆騎馬,猶載書十餘扛以從。二十七日,出奔汀州。有十餘騎叩城,曰扈蹕者;開門納之,則追騎也,遂執上與曾后。后至九龍潭投水死,上崩於福京。或曰建寧代死者為唐王聿釗,汀州代死者為張致遠;上實未死(楊陸榮「紀事」言:帝與曾妃駢斬汀州城下)。其從死之臣:賴垓(戊辰進士,國子監祭酒)、熊緯(河南丙子解元、癸未進士;由行人陞給事中。從駕被獲於行宮,大罵而死)。其後朱成功屯兵鼓浪嶼,有遣使存問諸臣,云『為僧於五指山』;然亦莫別其真偽也。粵中立國,上尊號曰思文皇帝(又稱紹宗襄皇帝)

  史臣曰:帝英才大略,不能鬱鬱安於無事。在藩服之時,已思撥亂世而反之正;及其遭逢患難,磨勵愈堅。兩京既覆,枕戈泣血,敕斷葷酒;後宮不滿三十人,半系老嫗,於世之嗜好淡如也。性喜文辭,手撰三詔,見者無不流涕感動;御製祖訓後序、行在縉紳便覽序,皆曲雅可誦。所至訪求書籍,親征亦載書數十乘。故太祖命名詩,於唐王位下有「嘉歷協圖銘」之句;不可謂非天生之令主也。論者徒見不能出閩,遂言好作聰明,自為張大,無帝王之度;此以成敗而論也。夫鄭氏以盜賊之智,習海島無君之俗,據有全閩,始願已不及此;既無鞠躬盡瘁之忠,難責以席捲天下之志;謀國、謀身,兩者俱乖,不亦宜乎?帝之托於鄭氏,所謂「祭則寡人」而已。其一、二心膂之臣所藉以經營恢復者,如黃道周、蘇觀生皆有儒者氣象,未嘗非諸葛之亞也;而束縳其手足,使之不能一展所長。蛟龍受制於螻蟻,可責其雷雨之功哉!向使蜀漢有竊命之雄,諸葛不能發其一甲、轉其斗粟,則雖欲成三分之業,亦豈可得?故帝之亡,天也、勢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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