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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论中国考古学

 

  (一)

  近代国人率以好古守旧自谴,认为乃吾民族一大病痛。然知古始能好,保旧始能守,不知不保,又何好何守。乃自来中国学问中,独无考古学一门。《论语》人人必读,孔林则可到可不到。西化东渐,始知西方有考古学,有考古专家。一时惊动欣羡,于是近代中国乃有考古学之崛起。

  中国人观念,古今一体。苟无古,何有今。今已来,而古未去,仍在今中。好古实即一为好今。新旧亦然。如人之暮年,幼龄之生仍未去,幼龄仍在暮年中。人之老,怀念其幼生而好之,此亦人生之好古守旧,又何责备之有。爱其暮年遂亦爱其幼龄,爱其幼龄亦将爱其暮年。果谓幼龄已失,暮年已到,此语肤浅,未切实情。中国人重生命,重时间,古今新旧一体视之,不严加分别。西方人则重空间,重外物,生命无常,转不如外物之可久。如古埃及之金字塔,迄今历三千年无变。而埃及人之生命,则可谓已经百变而非旧。故在埃及,实非埃及人之可贵,乃此金字塔之可贵。其他各地亦然。故西方人重物不重人,考古之学亦仅考其物,非考其人。人则求新求变,无古之足贵。即如埃及之木乃伊,亦谓人死,其灵魂他年当重归此身复活,故设法保留此身,使能不腐。则无怪西方人重其身,乃更过于其人之生命矣。

  中国人则不然。尧让天下于舜而死,舜未尝为尧筑大墓传万世,盖尧之生命犹有不死者在,即其生前之让德是矣。舜心不能忘尧,亦让天下于禹,斯亦舜之好古守旧。禹得舜禅,亦不欲传位其子,而让之益。然天下民众则记念禹之治水大德不能忘。乃拥戴其子启居天子位。依中国人观念,其父死其生命则仍传之子,爱戴其子,即犹爱戴其父,然则尧之死,天下民众何以不爱戴尧之子,而爱戴舜。盖其时洪水未平,尧之用舜,即用以治水,舜又能用禹以治水,则爱舜即犹爱尧,亦即以爱天下民众之生命。尧舜之为大圣,有此让德,亦惟其爱天下民众之生命,乃远胜于其子之获为天子,乃以成其让。故明其心,斯可明其人与事之内情矣。

  埃及金字塔耗费多少人力,经历多少岁月。塔之成,而埃及则随之以衰亡。尧舜禹三代,耗费人力亦甚钜,经历岁月则有限。而中国人从此遂得安其居,乐其生,逾四千年以迄于今。尧舜禹功德之大,而其坟墓则不传。然则中国人所好之古,所守之旧,则在其人之大德。自《尚书》迄于司马迁之《史记》,以及先秦诸子百家之言及其事者,亦可谓既详且备,此即中国之考古学。惟所考,重人不重物,则与西方有不同,如是而已。

  尧舜禹三人所重,只一事,曰治水。治水非禹一人之事,非尧舜,禹又焉得成其事。而其事则永传千古。后世不断有治水,试读清儒胡渭所著《禹贡锥指》一书,可知其略矣。乃晚清之季,康有为始创托古改制之论,谓尧舜禹古代之事,皆孔子儒家托古伪造,以便于求改当时之政制。于是顾颉刚继之有《古史辨》,谓禹乃一大虫,其事尽属神话。一时轰传,是为中国新起之考古学。然而治水一事,则后世有之,不得谓古人无有。今人力主求变求新,惟治水乃古人已有之事,后世皆有水患,不得谓尧舜禹之时独不能有水患。治水有方,亦不得谓当尽变其旧以求新。试观四川成都灌县之二王庙,两千年来之治水一事,眼前昭彰。岂李冰父子之治水,乃变乃新,无古可考?则中国古人实另有一套考古学,亦即此可见矣。

  中国近代考古学之盛起,则莫过于安阳殷契龟甲文之发掘。一时群认非治龟甲,即无以治古史。然经王国维考订,则汤以前商代历世君主其名字已具详于司马迁之《史记》。以殷契发掘所得校之,迁史缺一两代。然则殷墟新发掘,可以补迁书之缺,但亦可以证迁书之有据而可信。今欲考殷商一代治乱兴亡之大业,则惟有见于迁书,而无以考于龟甲。故中国古人读史即以考古,而中国史学之可贵,亦由此而益见矣。

  王国维又为《殷周制度论》一篇,备论王位传弟传子之先后演变。然其论乃根据《史记》,非根据龟甲。又国维告其来学,欲治龟甲,当先通《说文》。文字然,历史事迹更然。亦可谓非通战国,即无以通春秋。非通春秋,即无以通西周。非通西周,亦无以通商代。古今一体,非通其人之成年以后,又何以考论其幼童期之所为。亦如不知后代之埃及,又何凭以论其金字塔与木乃伊之意义与价值。

  抑且许氏《说文解字》一书,其所收字体本属大篆小篆,后又变而为隶书楷书。龟甲文则为古旧字体,已遭废弃,不再使用。正足见中国民族亦一求变求新,日趋进步之民族。否则中国当永留有巢氏燧人氏之时代,何得有此下之庖牺氏神农氏,以及黄帝尧舜之出现。近人则益求变,益求新,欲改造为简体字,又欲废止汉字创为罗马字拼音。幸而国人相戒而不为,否则又谁来倡导保存汉字之理论。

  又有进者,中央研究院为近代中国一最高学术研究机构,有关中国旧学方面者,则为中国历史语言研究所。其中最主要者,一为考古与龟甲文研究,一为语言学。语言学一门,亦来自西方。在西方则语言重于文字,在中国则文字当重于语言。欲通中国史学,非先通文字不可。欲治龟甲文,亦非先通后代之文字不可。《中庸》言:"书同文",此为中国历史一大进步。试问研究龟甲文,以及研究各地白话方言,又与治中国史具何关系。治龟甲文过于旧,治语言学又过于新,新旧相冲突,惟具是模仿西方,则不知觉。

  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外,同时代表一代之新风气者,则为白话新文学。古诗三百首,传诵百世。果使近人所为白话诗,亦得传递久长,则一如许氏《说文》,代龟甲文而兴。龟甲文不受国人反对,古诗三百首,宜亦不必反对,亦何必严加新旧之分,又必谓旧文学乃死文学。无奈今之白话诗人自创造,自名家,无宗师,无后学。过一世三十年,则其人姓名已不在后人记忆中,则惟求变求新,可谓无生命,又无成。其成则只在一二十年内,已为有其知名度,此非斯文之扫地而何。白话文亦然。有风气,无学问,能识字,能操笔,即得为之。旧不变,新不起,而不再有一时间观。果谓有时间,又暂而非久。乃又提倡考古之学,此诚中国近世一可悲事矣。

  抑更有进者。龟甲文本殷代卜筮之辞,而卜筮之术,至周已变。不再烧炙龟甲牛骨,以蓍草数字占八卦,其辞则载在《周易》。下至秦末汉初,《周易》乃列为五经,后世传诵不衰。然《周易》本为卜筮书,则上自孔子,下迄朱子,皆言之。今人又尊《周易》为中国一部至高无上之哲学书。若谓中国在卜筮中亦能涵有哲学深义,岂不为中国学问增高其地位与价值。但近人必一依西方观念,谓《周易》乃一部哲学书,则其地位自高。谓《周易》乃一部卜筮书,则其地位自低。故必主其为一部哲学书,而不再肯认其为一部卜筮书。则何不再下一番考古工夫,以资认定。乃竟有人主张治孔子哲学则当治《周易》,不当读《论语》。其人亦本治西方哲学,国人遂不复反对,并群加尊重。如此风气,又何以言学问。学必学于旧,问必问之旧。今人之尽务新学,其实亦乃西方之旧。故今日之言求变求新,则亦惟一务西化而已。以彼之旧,易我之旧,变则然矣,新恐未必。

  中国尧舜禹三帝,后世皆无明确坟墓可寻。下至商汤周文王武王,其死后,其子其臣,皆不为大兴坟墓。然中国人事乃有大堪惊诧者。若谓好古守旧,乃孔子首倡其说。然孔子之死,其门人弟子乃为特建一孔林,其规模殆已为前世帝皇之所无。而当时如鲁哀公及季孙氏,亦一任其门人所为,不加禁止。孔子殁后,百家竞兴,未闻其有如孔林同样之兴造。此姑不论。孔子门人及其儒林后起,卒亦未有身后坟墓有如孔林之规模者。然则所谓中国人好古守旧,可知当别作解说,不得谓凡古皆好,凡旧皆守矣。

  抑且后代帝皇坟墓,其规模,其形势,岂遂不如孔林。然而自秦以下,迄于明代,帝皇陵寝,皆随其朝代而荒破。仅明清两代,年历尚短,诸帝陵寝,尚得保留。然亦卒未有如孔林之获有全国之崇仰与瞻拜,历两千五百年而不变。此可见中国人之好古守旧,乃中国历代后人之事,非古人所能安排其如此。埃及人亦幸而及早衰亡,否则金字塔连续兴建,迨今将无埃及人生存之余地。雅典人亦幸而及早衰亡,否则雅典一小城,又何得常有新建筑兴起。西方人既不计后起之必有继,乃求变求新。中国人必主后起有继,故曰创业垂统。有统可传,则其新其变自有限。既尊孔子为至圣先师,后起者遂皆不敢自居为圣。其为师,亦惟传孔子之道而已,此谓之好古守旧。亦岂《论语》以后,遂无百代儒林之不断著作之继续兴起乎。孔子殁后,而中国儒林日臻繁盛,但亦终不有如孔林之再度出现,则古旧之可好可守,亦宜知其所在矣。

  一九四九年后,大陆考古一业,则特见发皇。而尤著者,则为秦始皇帝墓之发掘。秦始皇帝开始以郡县政治统一中国,创自古未有之宏业,然而二世即亡。鉴古知今,乃中国史学一大理想,大贡献。而司马迁《史记》则已尽其职责,胜任而愉快。后世历代帝王再不敢复效秦始皇帝之所为,岂非考古之功乎。近人则谓中国自秦以下两千年帝皇专制,此可谓不考古之尤矣。轻蔑古人,自受其祸,吾国人宜亦知所自警矣。

  秦始皇帝集当时六国宫殿建筑之大成,造为阿房宫,雄伟壮丽,卓绝前古。项王入关,付之一炬。乃后代中国人,未闻有加以惋惜者。直至唐代文学家作为《阿房宫赋》,亦以重申警惕,非以追溯怀想,则古有绝不可好,旧有绝不可守者,中国人反复之详矣。至于秦始皇帝墓,或在秦始皇帝生前已有计划,或全出秦始皇帝死后营造,此皆不足深论。要之,秦祚之不得其久,则司马迁书已详列之,而阿房宫非其要端,更何论其身后之坟墓。今之发掘,亦仅供观光游览,亦为政府添一笔收入,而举国喧传,若可为举世人增一番知识,为吾民族增一番光荣,是诚浅见薄识之尤矣。

  余在五十多年前,即写有《先秦诸子系年》一书,根据《竹书纪年》遗文,考订司马迁《史记·六国年表》之误。亦根据地下发掘,自谓较之近人根据殷墟龟甲所贡献于中国史学者更大。地下发掘,亦有其意义价值之所在,而岂地下发掘之尽为无上宝藏乎。诸子系年已成书,又续为《周初地理考》一文,距今亦五十年。考定当年姬周氏族,乃自晋迁陕,非自陕东来。此一论,乃发前人所未发。然所考各地,皆余当年足迹未亲履,仅据古籍文字记载,错综配搭,会通成之。最近旅美学人许悼云告余,彼最近根据近年大陆考古发掘所得各种古代铭文二百余件,逐一研讨,乃知余往年《周初地理考》所辨,皆获证明,可资论定。然则地下发掘,仍必会通于地上之所流传,乃始知其意义价值之所在。故好古守旧,亦仍必会通于今之新,乃始知其可好可守之真实所在,而岂惟古之是好旧之是守乎?而亦岂凡属古旧则必尽不可好尽不可守乎?若惟以专门家言为贵,则中国传统素尚通学,宜可一概加以鄙弃矣。其然,岂其然乎?

  今再言观光。此又近代一新名词,为中国古代所无。中国山川胜地,多资学人以考古之需。如登泰山,历代政事学业,有关国家民族治乱兴亡之大,皆足参考。岂一登日观峰,一睹海上日出,即为泰山之观光乎。果为无知识无学问之多数群众言,斯则是矣。然又何必登泰山,乃始有日出可观。又如卢沟桥,此亦中国近代一名胜。唐代都长安,则有灞桥。非通中国之科举制,驿站制,则不知其为名胜之由来。唐代则称灞桥,清代则称卢沟桥,同一好古守旧,其间亦有变有新。而会通和合,则仍有其一贯相承处。不论名山,即论桥梁,名传千古,常见之诗文称道者,全中国亦当得三四十处。日本东侵,卢沟桥事变乃脍炙人口,于是卢沟桥亦遂成近代国人一观光胜地,群众慕向。而其他历代有名诸桥梁则尽置遗忘。此亦日变日新之一例。但岂吾民族之文化大传统,亦随以隐沦消灭于无形中。此见有变有不变,有新有仍旧,未可尽变尽新,一如今日吾国人之所求矣。是必知好古守旧者,始能善保其旧,而使来游者发思古之幽情于不知不觉中。然则纵是发展观光事业一小节,亦待通人之筹划,而岂考古专家之所能胜任而愉快。即小斯可以喻大,愿吾国人其亦深思之。

  (二)

  中国人重经验,西方人重成绩。中国人之经验,一言一行,详细记下,成为历史。西方则并不重历史,其成绩全在物质制造与其建筑上。如古希腊,除其古代建筑与其他器物制造外,若论人生经验,则永是一城邦分裂,无足详者,故无历史记载。即其后代有历史,亦如此。法国革命,亦西方历史中一大变,可谓乃西方人文一大变,而西方人则重其在自然方面之变,于人文之变则似所忽视。即如拿破仑,有此一人,亦如自然中一物。有巴黎凯旋门,则拿破仑其人其事已成器物化,更可与人共赏。而拿破仑其人其事之影响及于后世之法国,乃及全欧洲者,其是非得失又如何,则可不深究。大英帝国之创建亦然,亦如一大建筑。有西敏寺,有白金汉宫,有唐宁街十号,岂不迄今仍为英国人共同所瞻仰。然埃及金字塔至今犹存,大英帝国则迄今已烟消云散。则人事创新,其重要性尚不如物质建造。要之,西方人仅重物质事务,而不重人类内在之心性,故其经验所重,常在外,不在内,读史远不如观光,治史书远不如考古。亦可谓物惟求旧人惟求新,与中国人言物惟求新人惟求旧正相反。故史学乃西方晚起之学,不如考古早先于其史学,而更得西方人之性好。

  中国人所谓之经验,国家民族大群之盛衰治乱兴亡,人之贤奸邪正,祸福忧喜苦乐,鉴古知今,为法为戒,所谓通天人之际,明古今之变者是矣。今乃谓英国人重经验主义,此指哲学思想言,不指人文史学言。若英国人亦重人文史学之经验,则最近福克兰群岛之战事当不再起。福克兰群岛,在英国人心中,亦属外面一物,必争为我有。人类历史,古今惟一争。惟今人有大舰队大机群,古人无之,有此成绩,此之谓进步。经验已属过去,今人当争有新经验,如是而已。亦如牛津剑桥古旧建筑,五六百年,慎守不变。至其教授讲学,则日新月异,而岁不同。惟当开新,不当守旧,岂得与校舍建筑有同等不变之价值。

  如言商业。所谓成绩,在其积有之资本。所谓经验,如不断之商情。商情随时有变,资本则必固守其旧,再求增加。经验则在内心,而资本则为外物。西方人之轻于心重于物,有如此。换言之,即重于人对物,不重于人对人。故其史学亦重考古,仍重其对物,不重其对人。今人一意慕西化,乃亦以发掘考古为治史要端,斯则失之远矣。若以中国固有观念言,史学贵于能上通古人之心,不在能上通古人之物。治西方历史,亦可仗我心之经验,以通之西方之人心,而岂徒求之于西方之物质。此庶得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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