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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少陵四

  苕溪渔隐曰:“《清明日》诗:‘争道朱蹄骄啮膝’,(“朱”徐钞本、明钞本作“马”。)王叔原注:‘朱廷平善相马,魏文帝将出,取马入,廷平曰,此马今日死矣。及将乘,马恶香,啮帝膝,帝怒,遣使杀之。’余谓此事非是。王褒《圣主得贤臣颂》云:‘驾啮膝。’注云:‘良马低头至膝,故曰啮膝。’子美之意,当出于此,盖前事非佳也。”

  《雪浪斋日记》云:“‘日日江鱼入馔来’,验石本乃‘白白江鱼入馔来’。退之《联句》:‘陶睻逐风乙,跃视舞晴蜻’,别本作乙乙蜻蜻,以方言故云,蜻蜻为是。”

  秦少游云:“人才各有分限,杜子美诗冠古今,而无韵者殆不可读;曾子固以文名天下,而有韵者辄不工;此未易以理推之也。”

  《西清诗话》云:“少陵文自古奥,如‘九天之云下垂,四海之水皆立’,‘忽翳日而翻万象,却浮空而留六龙’,其语磊落惊人,或言无韵者不可读,是大不然。东坡《有美堂诗》云:‘天外黑风吹海立,浙东飞雨过江来。’盖出此也。”

  《后山诗话》云:“杜之诗法,韩之文法也。诗文各有体,韩以文为诗,杜以诗为文,故不工耳。”

  《石林诗话》云:“禅宗论云门有三种语:其一为随波逐浪句,谓随物应机,不主故常;其二为截断众流句,谓超出言外,非情识所到;其三为函盖乾坤句,谓泯然皆契,无问可伺其深浅。以是为序。余尝戏为学子言,老杜诗亦有此三种语。但先后不同,以‘波飘菰米沉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为函盖乾坤句,以‘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为随波逐浪句,以‘百年地逈柴门辟,五月江深草阁寒’为截断众流句。若有解此,当与渠同参。”

  洪驹父《诗话》云:“老杜诗:‘黑暗通蛮货。’黑暗,犀角也。波斯国谓象牙为白暗,犀角为黑暗,二事并见段成式《酉阳杂俎》。”

  《瑶溪集》云:“子美教其子曰:‘熟兹《文选》理。’《文选》之尚,不爱奇乎!今人不为诗则已,苟为诗,则《文选》不可不熟也。《文选》是文章祖宗,自两汉而下,至魏、晋、宋、齐,精者斯采,萃而成编,则为文章者,焉得不尚《文选》也。唐时文弊,尚《文选》太甚,李卫公德裕云:‘家不蓄《文选》。’此盖有激而说也。老杜于诗学,世以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然观其诗大率宗法《文选》,摭其华髓,旁罗曲探,咀嚼为我语。至老杜体格,无所不备,斯周诗以来,老杜所以为独步也。”

  山谷云:“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古人能为文章,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陈言入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

  《漫叟诗话》云:“诗中有拙句,不失为奇作,若退之逸诗云:‘偶上城南土骨堆,共倾春酒两三杯’,子美诗云:‘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之类是也。”苕溪渔隐曰:“唐人绝句:‘野人自爱山中宿,况近葛洪丹井西,庭前有个长松树,半夜子规来上啼。’其句虽拙,亦不失为倔奇也。”

  《高斋诗话》云:“子美诗云:‘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东坡《题真州范氏溪堂诗》云:‘白水满时双鹭下,绿槐高处一蝉吟,酒醒门外三竿日,卧看溪南十亩阴。’盖用老杜诗意也。”

  苕溪渔隐曰:“律诗有扇对格,第一与第三句对,第二与第四对,如少陵《哭台州郑司户苏少监诗》云:‘得罪台州去,时危弃硕儒,移官蓬阁后,谷贵殁潜夫。’东坡《和郁孤台》诗云:‘解后陪车马,寻芳谢脁洲,凄凉望乡国,得句仲宣楼。’又唐人绝句亦用此格,如‘去年花下留连饮,暖日夭桃莺乱啼;今日江边容易别,淡烟衰草马频嘶’之类是也。”

  唐子西《语录》云:“东坡隔句对‘着意寻弥明,长颈高结喉,无心逐定远,燕颔飞虎头。’或云结字古髻字也,退之序是‘长颈高结,句断。喉中又作楚声’。”

  《西清诗话》云:“都人刘克,穷该典籍,人有僻书疑事,多从之质,尝注杜子美、李义山集。与客论曰:‘子美《人日诗》,元日至人日,未有不阴时。人知其一,不知其二,四百年间惟杜子美与克会耳。’起就架上取书示客曰:‘此方朔占书也。岁后八日:一日鸡,二日犬,三日豕,四日羊,五日牛,六日马,七日人,八日谷。其日晴,所主之物育,阴则灾。少陵意谓天宝离乱,四方云扰幅裂,人物岁岁俱灾,岂《春秋》书王正月意邪。’其深得古人用心如此。”

  《漫叟诗话》云:“杜诗有‘自天题处湿,当暑着来清’,自天当暑,乃全语也。东坡诗云:‘公独未知其趣耳,臣今时复一中之。’可谓青出于蓝。”苕溪渔隐曰:“东坡此诗,戏徐君猷、孟亨之,皆不饮酒。不止天生此对,其全篇用事亲切,尤为可喜,诗云:‘孟嘉嗜酒桓温笑,徐邈狂言孟德疑。公独未知其趣耳,臣今时复一中之,风流自有高人识,(明钞本有注云:“言褚褎于庾亮座上识孟嘉也。”)通介宁随薄俗移。(明钞本有注云;“卢钦言:‘徐公前日之通,今日之介也。’”)二子有灵应抚掌,吾孙还有独醒时。’(明钞本有注:“《晋书》:孟嘉好酣饮,愈多不乱,桓温问嘉曰:‘酒有何好卿嗜之?’嘉曰:‘公未知酒中趣耳。’《魏志》:徐邈为尚书郎,时科酒禁。而邈饮至于沉醉,校尉赵达问以曹事,邈曰:‘中圣人。’其后文帝见邈,问曰:‘颇复中圣人否?’对曰:‘昔子反毙于阳谷,御叔罚于饮酒,臣嗜同二子,不能自惩,臣今复中。’”)皆徐、孟二人事也。又王直方《诗话》载蔡宽夫《启为太学博士和人治字韵》诗,有‘先生万古有何用,博士三年冗不治’,与此相类,亦佳对也。”

  《吕氏童蒙训》云:“陆士衡《文赋》云:‘立片言以居要,乃一篇之警策。’此要论也。文章无警策,则不足以传世,盖不能辣动世人。如老杜及唐人诸诗,无不如此。但晋、宋间人专致力于此,故失于绮靡,而无高古气味。老杜诗云:‘语不惊人死不休’,所谓惊人语,即警策也。”

  洪驹父《诗话》云:“世所行注老杜诗,云是王原叔,或云邓慎思,所注甚多疏略,非王、邓书也。其甚纰缪者,佛经称善巧方便僧璨、惠可,二祖师名。故诗曰:‘何阶子方便’,又曰:‘吾亦师璨可。’注乃云:‘子方,田子方;璨可,诗僧。’顾恺之小字虎头,维摩诘是过去金粟如来,故《乞瓦棺寺顾恺之画摩诘像诗》卒章云:‘虎头金粟影,神妙独难忘。’注乃云:‘虎头,僧像;金粟,金地当饰。’此殊可笑也。余尝见一老书生,忘其姓名,自言注老杜诗,取而观之,注‘纨袴不饿死,儒冠多误身’云:‘冠,上服,本乎天者亲上,故称冠譬之君子;袴,下服,本乎地者亲下,故举袴譬之小人。’虽不为无理,然穿凿可笑。”

  王直方《诗话》云:“近世有注杜诗者,注‘甫昔少年日’,乃引贾少年。‘幽径恐多蹊’,乃引《李广传》‘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绝域三冬暮’,乃引东方朔三冬文学足用。‘寂寂系舟双下泪’,乃引《贾谊传》不系之舟。‘终日坎壈缠其身’,乃引孟子少坎坷。‘君不见古来盛名下’,乃引《新唐书·房管赞》云‘盛名之下为难居’。真可发观者一笑。”

  蔡宽夫《诗话》云:“今世所传《子美集》本,王翰林原叔所校定,辞有两出者,多并存于注,不敢彻去。至王荆公为《百家诗选》,始参考择其善者,定归一辞。如‘先生有才过屈宋’,注:‘一云先生所谈或屈宋’,则舍正而从注。‘且如今年冬,未休关西卒’,注:‘一云如今纵得归,休为关西卒’,则刊注而从正本。若此之类,不可概举。其采择之当,亦固可见矣。惟‘天阙象纬逼,云卧衣裳冷’,阙字与下句语不类,‘隅目青荧夹镜悬,肉骏碨礧连钱动’,肉骏于理若不通,乃直改阙作阅,改骏作鬃,以为本误耳。”

  《学林新编》云:“《中秋月》诗曰:‘满目飞明镜,归心折大刀。’注诗者曰:‘古诗藁砧今何在,山上复有山,何当大刀头,破镜飞上天,谓残月也。’按古诗乃《乐府》所载《藁砧诗》也。藁砧者,鈇也,‘藁砧今何在’,问夫何在也。‘山上复有山’,言夫出也。‘大刀头’者,环也,‘何当大刀头’者,何日当还也。‘破镜’者,月半也,‘破镜飞上天’者,言月半当还也。子美诗云‘归心折大刀’者,言虽有归心,而大刀折则未能还也。注诗者初不晓其意,乃训为残月,则误矣。唐李义山《拟意诗》云:‘空看小垂手,忍问大刀头。’亦用此事也。”

  《遯斋闲览》云:“狄遵度幼而聪慧,弱冠,为文词气豪迈,有韩、柳之风,其为歌诗,每以子美为法。既而友人有往湘中者,乃为文,使之耒阳吊子美之坟。数日,忽梦子美与之反复讽诵其平生所为诗十余篇,皆世所未闻者。及觉,彷佛可记才十余字,遂自缀足成章云:‘佳城郁郁颓寒烟,孤雏乳兽号荒阡。夜卧北斗寒褂枕,木前霜拱雁远天。浮云西去半落日,行客东逝随长川。乾坤未死吾尚在,肯与蟪蛄论大年。’岁余,遵度卒,时十六矣。余从遵度族人闻此事为最详,因附于此。东坡亦尝记此事,但差略耳。”

  苕溪渔隐曰:“《后出塞诗》云:‘借问大将谁?恐是霍票姚。’《陪栢中丞观宴将士诗》云:‘汉朝频选将,应拜霍票姚。’按《汉史》:‘霍去病再从大将军受诏,予壮士为票姚校尉。’服虔曰:‘音飘摇。’师古曰:‘票音频妙反,摇音羊召反;票姚,劲疾之貌也。荀悦《汉纪》作票鹞字。去病后为票骑将军,尚取票姚之字耳,今读者音飘遥,不当其义也。’余谓子美今以平声用此两字,盖从服虔音尔。王荆公尝有诗云:‘莫教实说霍票姚。’亦以平声用之,必承袭子美之意也。”

  唐子西《语录》云:“过岳阳楼,观子美诗,不过四十字耳,气象闳放,涵蓄深远,殆与洞庭争雄,所谓富哉言乎者。太白、退之辈,率为大篇,极其笔力,终不逮也。杜诗虽小而大,余诗虽大而小。”

  《西清诗话》云:“洞庭天下壮观,自昔骚人墨客,题之者众矣,如‘水涵天影阔,山拔地形高’,‘四顾疑无地,中流忽有山’,‘鸟飞应畏堕,帆远却如闲’,皆见称于世。然未若孟浩然‘气蒸云梦泽,波动岳阳城’,则洞庭空旷无际气象,雄张如在目前。至读子美诗,则又不然,‘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不知少陵胸中吞几云梦也。”

  《后山诗话》云:“鲁直谓孟浩然‘气蒸云梦泽,波动岳阳城’,不如九僧‘云间下蔡邑,林际春申君’也。”

  《诗眼》云:“老杜诗,凡一篇昔工拙相半,古人文章类如此,皆拙固无取,使其皆工,则峭急无古气,如李贺之流是也。然后世学者,当先学其工,精神气骨,昔在于此。如《望岳诗》云:‘齐鲁青未了’,《洞庭诗》云:‘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语既高妙有力,而言东岳与洞庭之大,无过于此,后来文士,极力道之,终有限量,益知其不可及。《望岳》第二句如此,故先云‘岱宗夫何如’,《洞庭》诗先如此,故后云‘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使《洞庭诗》无前两句,而皆如后两句,语虽健,终不工;《望岳》诗无第二句,而云‘岱宗夫何如’,虽曰乱道可也。今人学诗,多得老杜平慢处,乃邻女效颦者。余旧日尝爱刘梦得《先主庙》诗,山谷使余读李义山《汉宣帝诗》,然后知梦得之浅近。又尝爱崔涂《孤雁诗》云:‘几行归塞尽,念尔独何之’八句,公又使读老杜‘孤雁不饮啄’者,然后知崔涂之无奇。”

  《老杜补遗》云:“鲍当《孤雁诗》云:‘更无声接续,空有影相随。’孤则孤矣,(上“孤”字原作空白,今据元本、徐钞本、明钞本校补。)岂若子美‘孤雁不饮啄,飞鸣犹念群,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含不尽之意乎。”

  三山老人《语录》云:“张平子《南都赋》:‘淯水荡其胸。’相如《子虚赋》:‘弓不虚发,中必决眦。’《望岳诗》:‘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借用二赋中字也,胸与眦当于山言之,或以人言之非也。”

  《石林诗话》云:“诗语固忌用巧太过,然缘情体物,自有天然工巧,而不见其剥削之痕。老杜‘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此十字殆无一字虚设,细雨着水面为沤,鱼常上浮而淰,若大雨则伏而不出。燕体轻弱,风猛则不能胜,惟微风乃受以为势,故又有‘轻燕受风斜’之语。至‘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深深字若无穿字,款款字若无点字,无以见其精微如此。然读之浑然,全似未尝用力,此所以不碍其气格超胜,唐末诸子为之,便当入‘鱼跃练江抛玉尺,莺穿丝柳织金梭’体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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