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菽园赘谈(节录)

 

  (清)海澄邱炜萲蔽园 著

  缠足考

  康熙元年,有诏禁妇女缠足,违者罪其父母家长。是时某大员上疏,有奏“为臣妻先放大脚事,”一时闻者,传为笑柄。后以讦告架诬,纷纷而起。七年,副宪王熙奏免其禁,从之。嗣后关内旗人,亦有尤而效者。纯皇帝恶其变乱旧制,乾隆间屡降旨严责,不许旗人女子裹足,而汉人自若也。考缠足之始,前史不知起于何时,而世率多引用金莲新月故事,则以齐东昏侯尝凿金为莲华,令潘妃行其上,谓之步步生莲花。南唐李后主尝令宫殡窅娘以帛绕脚,纤小屈上,作新月形也。然前此亦有述者。《史记》临淄女子弹弦缠屣。又云:“揄修袖,蹑利屐,缠也,利也。”皆非天足可知。要之,此风自寡而众,自长而短,自庸而奇,亦事有必至,理有固然者乎?《襄阳耆旧传》:“盗发楚王冢,得宫人玉屐。”将毋缠足之起,与细腰互宠,其滥觞于列国之时乎?《瑯环记》:“马嵬老岖拾得杨妃袜一只,长仅三寸。”据此以较今制,差为近之。其盛行于唐人之俗乎?至若“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焦仲卿诗也;“新罗绣行缠,足趺如春妍。”晋清商曲也。此则步列国之后尘,而导唐人之先路也。特去古未远,虽属缠足,犹存椎鲁之风,当与唐人有异。顾或谓唐人并不缠足,援李白“可怜谁家女,临流洗素足,”韩握“六寸肤圆光致致”之句为证。意者二公亦偶就所值而言,非唐人并不缠足。如唐人并不缠足,吴均诗“罗窄裹春云”,杜牧诗“钿尺裁量减四分,碧琉璃滑裹春云”之谓何矣?

  僧道与娟妓等

  宁都魏季子曰:“娟妓以色技媚人,僧道以祸福惑人,其非先王之法一也。欧公本论,既不能行,则僧道不必除,娟优不必禁。”此言殊中肯綮。余谓娟妓僧道,虽斯民之蟊贼,亦天下之苍生。吾儒立身植品,求不为陷溺焉斯可矣。倘必屏而去之,与豺狼虎豹而一视,惟娟优僧道之是除,转非胞与同春之义,而所以矜恻斯民之意亦微。胡忠简公于黎倩,韩文公于大颠,皆往事之可信者。盖为有矜恻之真情,然后免陷溺之滋惧也。

  梳头篇

  《厚甫诗话》有《梳头篇》一首,文甚细腻风光,余酷爱诵之,今录于此:

  绿云蓬松罗帏开,呵欠不胜春梦回。

  丫鬟十二捧盘立,洗妆拭面迟未毕。

  薄敷宫粉轻点脂,巧持玉蓖梳云丝。

  回环临镜秋波转,宝钗试上盘龙软。

  重提侧照双引光,斜窥不觉眉频展。

  铜盘易水盥纤手,缠臂硁声止犹有。

  银泥著体试弓鞋,半日无言自怜久。

  却临书案重添香,小步仍归坐象床。

  芙蓉褥上一尘绝,眼看绣枕横鸳鸯。

  或谓是书出广东一方姓孝廉手笔,其称厚甫陈氏者讹也。然《香奁集》嫁名韩冬郎,从古已有其例矣。

  小青

  小青,虎林冯氏姬也。本姓冯,因归冯,故讳之,但称曰小青。以不容于大妇,辗转而卒,亦可悲已。或曰:“小青者,情之拆字也。本无其人,特文人寓言八九”云。然吾谓古之伤心人,挑灯闲看《牡丹亭》,一若痴魂在望,呼之欲出者,其始亦不过“光照临川之笔”耳。此外访丽娘墓有诗矣,梦丽娘魂有记矣,妙绪澜翻,层出不竭,又何疑乎小青?钱塘陈云伯大令(文述)曾为小青营墓于孤山之麓,以菊香云友附焉,且建兰因馆以实之。添湖山之掌故,增词苑之清谈,诚解人哉!(当日方稚韦孝廉咏句有云:“乐府好歌三妇艳,乡亲况有六朝人”以西泠有苏小坟也。)

  东门女士

  昔东坡先生闻其妇“春月秋月”之论,亟许为能诗,实其妇不知诗也。余则谓红裙不必通文,但能识趣,已是诗人。东坡妇语,所谓诗趣也。没字碑固可作无弦琴抚耳。亡室王氏,名阿玖,小字玫官,字璋舍,居近郡之东门,又自号东门女士。龙溪人王玉墀游戎长女。幼入蒙塾,粗解文义。归余后,授以唐宋诗词,渐获妙悟。灯下观余作韵语,辄戏为之。平仄虽调,押韵时复出入。淌假以年,必斐然者。何期结缡二载,遽陨昙花。(以光绪辛卯十一月来归,壬辰九月卒于鼓浪屿舟次,存秋一十有九)殁后思之不置,瞑想姿仪,属画师图之。稿数易而未就,始叹生时不为留真之疏,然悔已无及矣!

  偶阅红楼梦有咏

  斑斑哀怨至今存,日夕潇湘见泪痕。

  莫讶芳名僭妃子,湘君何必定王孙。(林黛玉)

  绣到鸳鸯种夙因,扑来峡蝶见精神。

  此中倘有传神手,千古肥环是替人。(晴雯)

  一刹人间事渺茫,前生幻境认仙乡。

  如何尽领芙蓉号,不断情缘反断肠。(莺儿)

  柳条穿织啭黄莺,结络余闲说小名。

  偏是飞琼人未识,翻从梦里唤分明。(薛宝钗)

  梦神女非襄王事

  词赋家多以巫山神女之梦属之楚襄王,其实非也。按宋玉《高唐赋》云:“昔者先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愿荐枕席。’”所谓先王者,怀王也。《神女赋》云:“楚襄王与宋玉游云梦,使玉赋高唐之事。其夜王寝,梦与神女遇。”所谓王寝者,玉寝也。《文选》刻本于“玉寝”二字,既讹为“王寝”,以下“玉异之”,“玉对曰”,“哺夕之后,玉曰茂矣美矣,”诸“玉”字,则不得不承讹作“王”字。“明日以白王,王曰:其梦若何,”“王曰,状如何也,”诸王字,又不得不率易作“玉”字,以顺其势。此襄王梦遇神女之谰言所由本欤?宋·洪迈著《容斋随笔》,讥襄王既使宋玉赋高唐之事,其夜王寝,梦与神女遇,父子皆与此女结识,近于聚鹿之丑,则未尝深考之过也。盖“明日以白玉”,既无以君白臣之理,且于下文“王曰:若此盛矣,试为寡人赋之”之句难通。唐人沈佺期云:“为问阳台客,应知入梦人。”王无竞云:“徘徊作行雨,婉娈逐荆王。”皇甫冉云:“云藏神女馆,雨到楚王宫。”李端云:“悲向高唐去,千秋见楚宫。”四诗皆不指襄王言,诚为有见。宜白傅过巫山神女祠,读之且为搁笔也。(前半本青浦胡鸣玉说)

  龚芝麓娶顾横波

  顾横波词史,自接黄石斋先生后,有感于中,志决从良。后为明故尚书龚芝麓所得。甲申流寇李自成陷燕京,事急时,顾谓龚若能死,己请就缢,龚不能用,有愧此女矣。后人议龚失臣节,自是正论,至并其纳顾氏而亦讥之,则未免过刻。有以诗为之昭雪者云:

  怜才到红粉,此意不难知。

  礼法憎多口,君恩许画眉。

  王戎终死孝,江令苦先衰。

  名教原潇洒,迁儒莫浪訾。

  林蕉棣眉史

  张亨甫(际亮),吾闽才士也。尝仿《板桥杂记》例,著《南浦秋波录》一书,专言榕垣南台妓院之胜。余未之见,闻其书殊过艳冶。大吏某,有爱女见而溺之,竟致瘵卒。搜箧得书,因毁其板,并禁翻者。外间传本绝少。

  余以癸已试省闱,后友人拉往南台选胜。至则歌院比邻,层台傍水,香巢小结,深巷垂杨。见夫陈设之华丽,梳掠之入时,举止之大方,应酬之温雅,未曾真个,已觉魂销。老于是乡者,每谓南台乐户,排场略逊于申江,若言情意之缠绵,周旋之侠洽,举各郡之繁丽情场,亦无以加之。想必有见而云然矣。余愈以未见亨甫所著为恨,盖博访于见闻难周,意浏览于纪载毕贯也。回念时距亨甫,已越四十余年。昔之艳帜高张,今皆西陵松柏,即垂髫小女,谅亦梦醒春婆,竟无踵亨甫后成南部之新书,续板桥之杂记者,又何也?岂承平点缀,抒写从容,当夫时事孔艰,士亦有所不急者耶?独是世孰无情,人孰无遇?雪泥鸿爪,各证因缘;凤泊鸾飘,同深沦落。借彼艳迹,写我闲情,当必有之,特未之见耳。故余目遇,不乏娟娟,兹乃无所撰述者,虽曰看花雾里,末由端详,何敢附会?亦意以此邦之人,必有亨甫其人者,而为风流月日也。彼盛名鼎鼎者可无虑矣。予所必千回百转而为是烦言者,盖意中有极不能忘情之一人在焉,请追录之,以告后之修花史者。

  蕉棣自言氏林,本良家子,幼为人诱卖。既长,身材燕瘦,喉嗝莺清,桃靥迎春,柳眉入画,姊妹行多哀怜之。余初识之德裕胡同,芳名犹未著也。盈盈十五,已解愁思,宛转随人,可掌上舞,恒终日依依肘下不忍去。曾昵余兄妹相呼,故余每至其家,婢媪辈必疾呼曰:“阿姑,哥哥来者。”一日,余宴客集,指谓座上:“此虽樗桂不如耳。”命之歌,当筵发声尽一折,忽而儿女,忽而英雄,悲壮淋漓,敲戛金玉。客大惊,为之引满。继以曼声诵余《问桃诗》十首,则复抑扬抗坠,箫振微风,回视四座,玉山颓矣。

  诘旦其事遍传,咸欲一识面为快。枇杷巷底,车马盈门,而眉史自若也。悄语余曰:“果爱妹乎?得为婢役,固所愿也。”余诿以榜后再决,遂寡应觥纠之召,有杜门意,惟日以金钱投卜榜花之至。

  适余获家报,先期归澄。揭晓寂然,眉史懊恼万状,逢人必寄声起居,询后约。甲午再至,则迁新居,芳誉藉甚,定花榜者至以第三人位置之,侪于三妹红梅之列矣。(二人皆彼时翘楚,三妹尤珠圆玉润,明艳绝伦)数请往过,余恐见时,反牵绮障,终不肯往。归途闻捷,柬之以诗,有“题笺急欲谢云英,夸婿由来口可凭。”又“一事独怜人索解,君犹未嫁我成名”之句。自此经年不相闻问。或告余有为眉史梳拢者,拟营金屋,聘以明珠。想一朵秋莲,必不致久行坠落耳。

  漳州闺秀纪略

  世言女子无才便是德,非也。礼称女人四德,原不废言。圣人赞易离为中女,系之以文明;兑为少女,系之以朋友讲习。若言女子有才,其所好者多风云月露之辞,其所感者,必耳目心思之欲,则尤不通之论。诗三百篇,半出闺中之手,贞者自贞,淫者自淫,于才不才乎何与?古今来荡检踰闲,败名失节之妇,何可数计!其不尽出于有才者可知。然吾不敢知有才者之尽属昭质无亏也。其有抱兰蕙之质,具柳絮之才,而又克兼松柏之操者,尚已。即不幸隳行于冥冥,随风而飘荡,犹得以才华所蕴,补救于末路者有之,相庄于白首者有之,识士于未遇者有之,勖子以克家者有之。此其志趣,则亦有超乎流辈之外矣。况乎彤管有炜,韵我湖山;国风不淫,同其好恶。凡兹所录,闺秀之克擅才德者,搜而存之,当为大雅所乐闻也。

  吾漳女子以节烈著最多,闺秀反寥寥罕睹,明旧志书惟载李氏一人而巳。嗣后逐有增修,亦不过数人,岂当时之有遗漏耶?抑才难之果信耶?则甚矣传文之匪易也。宝之宝之,谁曰不宜。李氏,名久佚,漳浦云霄人。雅善风韵,有《汲水诗》云:

  汲水佳人立晓风,青丝辗尽辘护空。

  银瓶触破残妆影,零乱桃花一井红。

  又《书怀》云:

  门对云霄碧玉流,数声渔笛一江秋。

  衡阳雁断楚天阔,几度潮来问故舟。

  (姊大李亦能诗,独不传。)

  大妹张氏,平和人,张一栋进士孙女。全集三百余首,皆不传,仅传其《书感》诗云:

  寒月穿林薄,寒泉出涧悲。

  寒花无意绪,还逐寒风吹。

  又

  寒风动秋草,愁人向谁道?

  重忆少年时,所悲人易老。

  颇清脆可诵。

  杨氏,失其名,适漳浦蔡而烷进士。幼聪慧,通音律,尝抚琴动操,听者为之志和,固不歉君家中郎女也。尤工于诗,稿多散佚,余欲诵其全首而不可得。可得而诵者,惟《晓起》诗:“径留残夜月,帘卷落花风。”一联而已。然见凤一毛,谓之见凤不可得也,谓之未见凤毛不得也。

  明龙溪陈太常慧山先生族女,有号贞淑者,归莲池林氏。林氏子早卒,女不二,有《孀居吟》一作,几百余言,其略云:“嗟此奄奄待逝人,为君朝暮为君辛。只将白骨淋霜雪,休把红颜泣鬼神。”闻者哀之。今志书载其事。

  耀霜,诸氏,适长泰戴钾。著《冰心集》六卷,今皆佚,传者惟五言《寄弟》云:“书回燕市月,人醉酒家楼。”《别妹》云:“相逢无一语,别后有千思。”《发湖口》云:“云连江上树,露暗水边扉。”七言《金陵道中》云:“对酒客谈桃叶渡,题诗人羡凤凰台。”《春日遣怀》云:“穿林明月花三径,隔岸青山水一湾。”《早春即事》云:“侵檐夜月依霜白,隔水寒梅点雪红。”俱楚楚有致。

  《希行刘氏稿》为长泰戴达室作。稿今佚,世传其佳句,如《咏花影》:“非描非绣非人写,朵朵轻盈月送来。”如《咏腊梅》:“寿阳近日嫌脂粉,洗尽宫妆学道妆。”如《咏虞美人》:“血溅乌江原上草,花开犹带泪痕重。”皆极力追摹,不肯放松之作。余尤爱其咏花影后七字,颇极含蓄之致。

  梦玉周氏,平和人,适海澄郑白麓名进士之孙廷璋,著有《清宁里集》。乾隆甲戌死于水,集亦不传。文人多穷,波及红粉,殊可悲也。其子升如每向人诵其遗句,五言有“风高盘马地,雪霁射雕天。”七言有“草短花残蛩近榻,风清露冷鹊窥楼”之句。当时得不与全集俱湮者,亦不幸中之幸矣。

  又珪苏氏,郡中黄上公配。诗喜用事,如《咏莲》云:“清芳君子品,超逸谪仙才。”《来雁》云:“归时人每后,落处曲难终。”《眉柳》云:“难工京兆笔,欲扫汉宫春。”皆佳。旧刻《瑞圃诗钞》不著。(《瑞圃诗钞》多试帖,是其一病。)

  仲姬,周氏,适龙溪李蓟门。旧刻有《二如居集》,不著,惟《读周忠愍传》云:“后死七人无复恨,先生千载有余悲。”《双节庙》云:“为厉欲歼生吊眼,捐躯才信死齐眉。”为跌宕可喜。

  近世闺秀以诗闻者,必推谢氏浣湘。谢字芸史,诏安人,谢声鹤明经女。适邑沈氏,好以诗自娱。著《咏雪斋稿》。殁将十年,始获林太史二有为之锓板,友人曾以一卷遗余。中多七律,然非其所长。七绝咏梅诸作,颇脍炙人口,亦非其至。惟五律二首,空诸依傍,当为平生得意书。诗云:

  竹外雪消时,孤高见一枝。

  仙姿真绝俗,我相可如伊。

  流水逢今日,空山订后期。

  寒中多少韵,难遣世人知。

  隐约来姑射,冰容浅淡妆。

  自然超众卉,不是藉春光。

  冷伴邀明月,幽邻结翠篁。

  欲持尊酒访,到处只闻香。

  恨不起芸史而问之。

  之十人者,皆有文可征,其不随烟云俱灭者幸也。外此若蔡氏(黄石斋先生继室)、林氏(林次崖先生女,适龙溪杨氏)。皆博览知书,节行盖一时。迄今求其稿,乃不复只字之存,而要之盖棺论定,无间人言一也。并附于此,使乡人有所观感焉(闻乡人传说,漳郡吴君廷杰有女工诗,余尚未见)。

  绣鞋诗

  唐以后咏绣鞋者多矣,能工切,未必能入情。明人徐秉衡平有是题云:

  几日深闺绣得成,着来便觉可人情。

  一弯暖玉凌波小,两瓣秋莲落地轻。

  南陌踏青春有迹,西厢立月夜无声。

  看花又湿苍苔露,晒向窗前趁晚晴。

  能得情中三昧。若近人沈小山(济清)句:“昨夜肩头今夜酒,不曾孤负可怜宵。”黄笛楼(鹤秋)句:“湿到凤头非是酒,刚才风露立中宵。”则又兼绣鞋杯,而非专咏绣鞋矣。

  再嫁

  宋世士大夫,最讲礼法,独于此一事,不甚讲究。如范文正公,幼随其母吴国夫人改适朱氏,遂居长山,名朱说。既贵,乃复范姓。凡遇推恩,多与朱姓子弟。前事曾不以为嫌。又公长子纯祐,与公门生王陶为僚婿。纯祐早卒,陶亦丧偶,寡妇鳏夫,遂相配合,实为陶之长姨也。文正亦不之禁。更有事之可怪者,如王介甫怜媳未寡嫁人是也。夫再醮之事,律无明条,先王不禁。岂不以男女之别,虽不可不严为之防,至于情Q欲Y所关,则亦难以抑勒者乎?宋人知之,亦曰:“与其坠行于冥冥,毋宁小过之不拘也。”至若有夫之妇,而再嫁人,苟非七出之宜,便干三尺之禁。媳而曰怜,其非犯七出可知。不谓文章经术如王介甫,而竟毅然为之,且不于其子而于其躬也。两引之,以见彼则有非有是,此则终非无是,固不可同年而语云。

  戚里早寡者,或不安于室,始焉求牡,终且居鸠,率以招夫养子讏言为口实。此等恶俗,不知起于何时。甲午岁,家君仿范文正公义庄之例,集赀钜万,以赡族之穷民。倘仍不安于室者,听其改嫁,毋浊我径。村邻则之,遂将千余里百年来之陋习,一旦革除,诚快事也。而所以相与有成者,实赖录章、振祥二老辈之力。

  破瓜解

  或解乐府“碧玉破瓜时,”为“月事初来,如瓜破则红见”者,非也。盖破瓜字为二八,指十六岁解耳。观李群玉诗:“碧玉初分瓜字年,”可证。又《谈苑》载吕嵒赠张泊诗云:“功成当在破瓜年。”后泊以六十四岁卒,亦作二八解。此二字男女可用,其不作月事解可知。或又以破瓜为女子破身者,乃市井之谈,更不待辨。

  吊马湘兰

  葛箔亭吊马湘兰句云:“天教薄命为官妓,人实谁堪作丈夫。”佳则佳矣,移置薛校书,亦何不可?诗所以贵切题也。

  沪游旧诗

  炜萲乙未春仲偕计北上,道出沪江,小住侠旬,感成四律云:

  昔年蛮激剩诗囊,(余少侍家君客新嘉坡者八年)今日征帆望帝乡。

  海上有山疑缥缈,巫峰成梦本荒唐。

  沈郎十载从教瘦,杜牧三生未敢狂。

  正是春申春色好,朅来此地问苍茫。

  盈盈一水占风流,花月春江据上游。

  西国输琛来食货,南方作镇此襟喉。

  出城芳草连天碧,拔地层台得气秋。

  欲问卅年前往事,不堪榛莽说从头。

  子野闻歌唤奈何,繁华无着叹狂波。

  果然知己天涯少,未觉苦人世上多。

  流水似车龙是马,散花有女梦称婆。

  剧怜走遍章台容,知否春光日易过。

  载酒寻花事事非,谁家双影下重帏。

  横塘梦入文鸳稳,明月魂惊杜宇归。

  乍别乡园愁自易,试谈身世事偏违。

  放怀且作逢场戏,珍重吴娘金缕衣。

  龋蹈无铸,自鸣寡和,亦复置之。意有未尽者,续得四绝,托之罕譬。《海市》云:

  地通南北往来安,天使东西户牖宽。

  舟揖楼台成海市,祗愁海市逊奇观。

  《屋楼》云:

  城阙芙蓉幻紫霞,氤氲偏抱远风嗟。

  珠帘十里分明见,错被人疑气是花。

  《花天》云:

  翻怜织女阻银河,长笑琼楼住素娥。

  数到西方称极乐,西来翻觉美人多。

  《酒地》云:

  休将醒眼看人忙,人世偏宜鲍老场。

  我自欲眠卿且去,醉乡争似黑甜乡!

  附录于此,以志旧因。

  花间冠首楹对

  古人楹联,通无冠首,试翻撷《楹联丛话》,及国朝人诸杂著可见。俗虽重之,亦惟百工之肆,乡僻之塾为然,大雅不尚也。若施诸妓室,则用合其宜。以妓女之名,率纤桃小巧,取而联之,不见其拙,祗见其趣。钱塘袁翔甫大令,好为此体,今据《沪游杂记》摘入。五言如雪兰云:“雪是天公戏,兰为王者香。”七言如凤云云:“凤箫式按求凰曲,云锦新裁叠雪衣。”二宝云:“二月莺花三月燕,宝儿风貌雪儿歌。”素卿云:“素面真堪朝玉阙,卿心难得鄙金夫。”十全云:“十分春色有如此,全部烟花合让卿。”阿三云:“阿子歌宜纤口唱,三辰酒待小鬟催。”五宝云:“五铢衣称轻盈体,宝相花宜绰约姿。”醉香云:“醉我不关数行酒,香君自有千载名。”少卿云:“少年几辈趋香国,卿相何人抵艳名。”等联,并皆佳妙。

  花间楹对,不必拘拘冠首也,即仅嵌芳名于句中亦佳。盖此等联式,并无定体,只取纤巧而已。忆昔壬辰夏秋间,偕亡室东门女士避暑鹭门,地多流莺,即俗所谓档子班也。有吴冬莲者,工大小曲,颇饶声誉。友人嬲余访之。貌可中人,而酬应殊雅。陈设亦复爽洁,壁上楹联甚多。初有拟长句云:“是人物祗管风流,切莫唱大江东去;任菩萨能空色相,也有时并蒂莲开。”冬莲请于余曰:“侬名冬字,非东字也。有以联赠侬者,率嫌误书。先生肯补一联,以正相沿之误,斯免墨池久浸耳。”余额之,忽忽未就。他日返我乡居,辄书二语以寄。句曰:“冬山如睡春山笑,莲子为心凤子腰。”人还,访悉香巢已徙,燕去梁空矣。余其负此一诺哉!

  子同生解

  《两般秋雨庵随笔》谓见作灯谜者,“公与文姜如齐,齐侯通焉。”射四书一句:“然则有同与。”因案《春秋经》于十一公之生皆不特记,而独于桓公六年九月丁卯庄公之生记之,其中岂无深意?文姜淫乱,越境成奸。恐后之读史,或有赢吕之嫌,故特于夫人姜氏如齐之前,大书特书“子同生”,明其的系吾君之子也。《谷梁传》曰:“志疑”者,盖非传疑,乃以释疑云云。似此读书有识,可与论古。(朱竹咤先生旧说与秋雨庵同,可知善读书者,无不别具只眼也。)

  天然足

  余于第一卷作缠足考,第二卷录弓鞋诗,亦云世人不言好,独我知可怜矣。而六寸肤圆,则鲜然无述。得无笑我拙者之将议其后乎?请补述之,以资谈助。蜀江古号佳丽地,文君、薛涛,实产是邦。故多瑰姿殊色,独至裙下双钩,恒不措意。居恒辄跣其足,无膝衣,无行缠,行广市中。闻之,初颇尚弓弯,自流贼之乱,惨遭茶毒,(张献忠屠四川,刖妇人纤足,聚成山尖,以为笑乐)故至今群以为戒。以余所见,粤俗亦然。除广州三数大县,缠足不缠足叅半外,馀县咸不贵缠足。闲则曳屐,两足白如霜,不着鸦头袜也。潘兰史曾有诗云:

  姗姗响屧出回廊,底用金莲贴地香?

  解识肤圆光致致,怜香吾独爱冬郎。

  比玉能红比雪香,不笼藕覆昵檀郎。

  一番合德温黁过,敢信昭阳有异香。

  细腻熨贴,情景俱到,固知非过来人,不能作此隽语。他若津门雏莺有讹为旗妆者,沪上佣妇,有来自苏州者。榕垣歌妓,其籍隶渔户者,同一白足,各具丰神,较诸行缠矫揉,索索然一无生气者,不更徵天然之足贵乎?至若斗帐微酣,温生素玉,正自可令人销魂也。外此与国,均不缠足。光致圆润,自以东洋女子为第一。秀削轻健,莫如欧洲诸国。降及南洋群岛,环如列星。其俗土人,虽皆白足,姿首黎黑,无足可观,姑置勿论。惟外国尝以中国缠足为非,思有以易之。集同志妇女百数十人于沪上,博论此事,美其名曰“天然足会”。此去岁乙未间事。其意藉以易俗行仁,有足称者,尤吾国士大夫所当自为提倡者也。

  袁芗亭香奁诗十三首

  钱塘袁芗亭太守(树)《红豆村人诗稿》,效《疑雨集体》十三首,尝见采其兄简斋先生《随园诗话》。浓情绮思,络绎行间,笔笔如画。或讥其过于丽淫,殊失齐梁艳体正轨。余谓古有无题诗,有香奁诗。无题须风格性情并茂,乃不卑靡。若一味缘情而作,风流靡曼,取悦听者,是香奁也。芗亭太守明言效《疑雨集体》,其词或过绮靡,自所弗检。然至第十三首忽以庄论结之,尚知曲终奏雅之意。想其当日编集,亦经几许参详,而未肯割爱者乎?随园云:“愚兄阅历柔乡一世,能体贴到此,亦未能传神到此。”倾倒至矣。宜其脍炙人口,传诵至今也。谨繙原稿,为之备载左方。

  其一

  碧城锦瑟恨偏长,咏到无题事渺茫。

  明月未妨呼作姊,青山原可唤为郎。

  诗笺罪孽留遗稿,襟袖嫌疑惹暗香。

  朝暮阳台神女梦,古人词赋已荒唐。

  其二

  回廊百折转堂坳,阿阁三层锁凤巢。

  金扇暗遮人影至,玉扉轻借指声敲。

  脂含垂熟樱桃颗,香解重襟豆蔻梢。

  倚烛笑看屏背上,角巾钗索影先交。 

  其三

  窗下停针竹下吟,暂时小别亦追寻。

  羞闻软语情犹浅,许看香肌爱始深。

  他日悲欢凭妾命,此身轻重恃郎心。

  须知千古文君意,不遇相如不听琴。

  其四

  一帘花影拂轻尘,路认仙源未隔津。

  密约夜深能待我,吃虚心细善防人。

  喜无鹦鹉偷传语,惟有流莺解惜春。

  形迹怕教同伴妒,嘱郎见面莫相亲。

  其五

  窗外闻声暗里迎,胆娘有胆亦心惊。

  常防过处留灯影,偏易行来触瑟声。

  条脱光寒连臂颤,流苏春暖放钩轻。

  枕边梦醒低声唤,消受香郎两字名。

  其六

  闻说将离意便愁,驻郎无计泪交流。

  身非精卫难填海,心似齐纨怕及秋。

  散影落花随马勒,系情香饵在蟾钩。

  锦衾角枕凄凉味,从此相思又起头。

  其七

  同心巧叠寄书函,字字簪花细细缄。

  紫凤已飞空记曲,青蝇虽小易生谗。

  一襟秋水怀新月,遍体馀香惜故衫。

  安得射来双孔雀,教他带绶一齐衔。

  其八

  为恋恩深取次过,佳期屡卜总蹉跎。

  不如意事机偏巧,但有心人恨便多。

  强别难抛初热酒,含愁怯渡未填河。

  清溪桃叶迎双桨,一寸相思百尺波。

  其九

  碧桃花下访临邛,流水溪边夜色溶。

  带一分愁情更好,不多时别兴尤浓。

  枕衾先自留虚席,衣扣迟郎解内重。

  亲举纤纤偎颊看,分明不是梦中逢。

  其十

  知郎无赖喜诙谐,刻意承欢事事偕。

  学画鸳鸯调翠黛,戏签蝴蝶当荆钗。

  减他绣事来磨墨,助我诗情坐向怀。

  百种温柔千婉转,不留踪迹与同侪。

  其十一

  惺惺最是惜惺惺,拥翠偎红雨乍停。

  念我惊魂防姊觉,教郎安睡待奴醒。

  香寒被角倾身让,风过窗棂侧耳听。

  天晓馀温留不得,隔宵密约重叮咛。

  其十二

  见面欢娱背面思,百年能得几多时。

  盟心好订他生约,啮臂难生薄命词。

  未必倾城皆国色,大都失足为情痴。

  生知不免风流罪,甘堕泥犁不负伊。

  其十三

  惭愧题桥乏壮才,枉将心事诉妆台。

  津非少妇偏能妒,山嫁彭郎易起猜。

  底事妄传仙子降,何曾亲见洛神来。

  劝君莫结同心结,一结同心解不开。

  结发二字男女常时可用

  俗以结发称正室,实本苏武五言“结发为夫妇”之句。然此二字男女寻常,皆可通用,不必定于一称也。如《史记·李广传》云:“广自结发与匈奴战”可证。

  嫁归宁男子亦可称

  妇人往夫家曰嫁,不知男子亦可称之。《列子》云:“国不足,将嫁于卫”。注:“嫁,往也。”妇人返父家曰归宁,钱起诗云:“才子欲归宁,棠花已含笑。”则归宁二字,亦可以称男子。

  上头二字男女通用

  古者男子冠而字,女子笄而字。朱子尝对或问云:“闭了门,将冠与自家子弟戴,有何费事?”疑当时必有以古礼难复为言,朱子因设为或问以晓后人。今漳州俗,但于婚前一日举行是礼,谓之上头,男女通称。按《南史·孝义传》:华宝八岁,父成往长安,临别谓之曰:“须我还为汝上头”。长安陷,父不归,年七十犹不冠。是男子可称上头之证。若晋乐府:“窈窕上头欢,那得及破瓜。”此则主女说。总之,加冠加笄,其义一也。

  彭雪琴多情(彭名玉麟,官尚书,宫保衔,赐证刚直)

  中兴名将,而又有名士襟格者,必推彭公。鸿雪所留,如退省庵海南防次,豪情逸致,文采风流,均足照耀一世。或有谈公轶事者。公少即岐嶷,能见头角。寡母弱弟,伶仃相依,每为族人所窘苦。由是发愤积学。武林高庐洲翰林守衡阳,试日得公卷,叹为清才。拔冠童军,以案首送县。揭晓来谒,见其温莹露爽,亟以远到许之。公感知己恩,终身执弟子礼。赭寇乱浙,高已前卒。家道凌替,仅存孀媳孤孙,茕茕无告。公赒恤而教养之,俾至成立。每来武林,必寓高家。布衣草笠,闲行市中。或独游兰若,自称洞庭七十二峰樵子,人不知其为钦使宫保也。素性俭约,无丝竹狗马文绣肥甘之奉。寓高家,食越中乳而甘。高于其行,馈六小瓶将意,乃受其三而返其三焉。杭之人至今类能道之。

  当其微时,有邻女梅仙者,雅慕其才学,知公贤,愿委身事。里妪达其意,将有成议,忽为势阻,女怏怏而卒。女故具殊色,公闻之恸,誓愿写梅花十万幅以报。故其题采石太白楼诗,有云:

  诗境重新太白楼,青山明月正当头。

  三生石上因缘在,结得梅花当蹇修。

  到此何尝敢作诗,翠螺山拥谪仙祠。

  颓然一醉狂无赖,乱写梅花十万枝。

  姑熟溪边忆故人,玉台冰澈绝纤尘。

  一枝留得江南信,频寄相思秋复春。

  太平鼓角静无哗,直北旌旗望眼赊。

  无补时艰深愧我,一腔心事托梅花。

  意盖指此。呜呼!古今大君子,皆古今有情人为之也!公之多情,即公之所以为君子。

  陈季常有妾

  陈季常素惧内,东坡嘲之云:“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地心茫然。”后人遂引为惧内典实,疑妒莫妒于季常妻矣。乃东坡又有别季常诗云:“家有红颊儿,能唱绿头鸭。”是季常固尝置傍妻者。

  桑中诗别解

  仁和李海匏学博(光彝)解此与《小序》《朱传》异。旧皆以为刺淫而作,学博则以为戴妫答庄姜而作,所以报《燕燕》之诗。其曰:“桑中、上宫、淇上,乃当日话别送行之地也。孟姜即言庄姜,下言庸弋,皆姜氏同姓国。因怀庄姜而兼及当时之媵妾也。”右说载梁孝廉《秋雨庵随笔》。

  妇人吸烟嘲

  宋孤山处士尝曰:“某件件使得,惟奕棋与挑粪使不得”。余亦曰:“妇女件件可耐,惟吸烟不可耐”。《三借庐笔记》曾有诗云:

  宝奁分得买花钱,象管雕锼估十千。

  近日高唐增妾梦,为云为雨复为烟。

  婉而多风,谑而不虐。寄语红楼,请细心咀嚼些。

  寡字男女通

  《孟子》:“老而无夫曰寡。”为后世妇人称寡字所自始。然《左传·襄公廿七年》:“崔杼生成及强而寡。”《易林》曰:“久鳏无偶,思配淑女。求其非望,自今寡处。”是男子又未尝不可称寡也。

  傍妻

  傍妻二字,见《随书·王后传》注:“妾也”。同安陈剑门孝廉鸿文,出视诗稿,有《上元日取傍妻》诗,今录一首:

  上元佳节彩云飘,不看花灯看鹊桥。

  偏是小星明最甚,照人不寐更通宵。

  又《柬王二桂庭》:

  闻道君家小畹兰,甘心风雨受摧残。

  美人知己真难得,休作寻常遇合看。

  王名步蟾,一字金波,与陈同邑孝廉。少日极有文名,试辄甲其曹,人或以状元目之。厦门小家女慕王才誉,愿为夫子妾,虽厄于大妇,而无怨言。陈有妾,境遇略同。故不觉为之情深一往也。

  闺怨

  自李义山“楚雨含情皆有托”一言发其端,后之作艳体诗者,无不托于义山。究之托其所托,去义山之旨也远,所谓托之不善者也。托之善者,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细玩义山“含情”二字可见。

  素心阁清课

  郑雪兰女史,为殷司马侧室。体赢弱,善病。殷居闽,再纳妾许氏,名琼,字榴仙。郑闻之不怒,且加爱怜,如姊妹焉。暇辄诱课笔砚。久之,亦能成咏。闺中清课,有《落花》一首:

  枝上啼鹃为底忙,西园何处更寻芳?

  繁华易去随流水,烟景无多负艳阳。

  红烛夜深空对酒,玉阶春静尚留香。

  阑干寂寞休重倚,回尽诗人九曲肠。

  此诗附刻在郑遗诗中,其笔致亦正似郑也。

  雪兰女史挽诗

  殷司马有悼亡诗八首,附刻《素心阁诗草》之后。今录四首:

  不爱浓妆爱淡妆,生年十五嫁王昌。

  学书惯写簪花格,扶病远搜服玉方。

  化蝶罗裙悲贮箧,乘鸾画扇记熏香。

  寻思响屧经行地,何处回廊不断肠。

  忍将庸福靳婵娟,造物由来赋命偏。

  枉有聪明无寿骨,奈多烦恼少欢缘。

  银笺怨曲留残稿,瑶瑟凄音迸断弦。

  宝鼎蕙帷香易尽,芳魂不返奈何天。

  中馈曾劳汝共治,翻教大妇惜娇痴。

  每怜络秀来还屈,更奈朝云病不支。

  官阁吟梅萦别梦,寒天倚竹动幽思。

  深宵兀坐还孤忆,无复灯前听说诗。

  优昙一见只空花,银烛秋光别恨赊。

  遗像怕看新粉本,吟窗忍展旧文纱。

  剧怜妖梦无端践,不分罡风此劫加。

  每忆平生最惆怅,孤灯寒雨自煎茶。

  每首必关合小妻身分,足令读者愈增惋悼。

  蝶山小才女墓

  出郡城西,有培缕肖蝴蝶形,明洪武间漳守钱古训未婚媳梁氏埋香处也。梁,杭产,秀慧有才思。守逆至漳,而子已卒,梁亦继亡。初无知者。明末士人访古剔碑,始得之丛莽中,一时歌咏其事者甚众。佳话流传,遂成艳迹。前辈风雅好事,可见一斑。国朝严梅石有诗云:

  自古红颜伤薄命,于今黄壤已千秋。

  可怜寂寞明终始,不及斜阳断碣留。

  凄迷鬼哭夜黄昏,明月依依照墓门。

  此是钱塘小才女,花开长与拜芳魂。

  钏

  《正字通》言古者男女同用钏l,《古文苑》亦言何偃与谢尚书珍玉名钏,因物寄情。今闽粤二省,男子皆喜带钏,抑犹古人之遗乎?

  郑声淫不是淫媟

  李巨来先生解郑声淫作“惉懘”解,历引经集,如《诗》之“淫威”,《左氏》之“淫于元枵”,《礼记》之“毋淫视,声淫及商”,《孟子》之“淫辞知陷”,《晋语》之“底著淫淫”,《列子》之“朕之过淫矣”,皆不作男女亵媟解。况齐襄、卫宣、陈孔宁、仪行父之事,惟郑鲜有闻焉,安得以声淫为冶淫之淫乎?愚按此说通达。况孔子口中,明言郑之声淫,不言郑之诗淫。声淫云者,使歌“蹇裳”“同车”固淫,即歌“关唯”“卷耳”,其声之宣,亦未尝不淫也。此其所必放也。亦犹楚声近哀,垓下、郢中,均含酸楚,岂以为异?居使之然耳。

  林文忠寄内诗

  吾闽林少穆宫傅(则徐),气节之盛,天下宗仰。公善词章,尤笃于情。夫人亦通翰墨,常相倡和。内而持家课子,节节有方。其女公子之适同乡沈文肃(葆桢)者,即世传广信府血书解围之林夫人也。翁婿母女,皆称一时奇人,亦难矣哉!林公所著政书外,有集名《云左山房诗钞》。其荷戈出塞时作,尤雄杰沉郁。公夫人尝赋七古二章达之,公返报云:

  廿年凫雁镇相依,万里鹙鸧怅独飞。

  生别胜如归马革,壮游奚肯泣牛衣?

  祗怜瘦骨支床久,想对残脂览镜稀。

  忽得诗筒狂失喜,珠玑认是手亲挥。

  又句“苏蕙回文常触绪,彩鸾写韵不愁贫。”“索和妇能谐竞病,弄娇孙亦识之无。”“老我难辞身集蓼,忆卿如见首飞蓬。”儿女言长,英雄情挚,此乃公之真处。

  兰蓄说

  黄山谷有言:“一干一花者为兰,一干数花者为蕙。”是兰蕙并称而各别也。今一干数花者遍地皆然,一干一花者曾不数数睹,而无不统称之曰兰也。是混蕙而入于兰也,人未尝不为蕙幸矣。及读朱子《离骚辩正》,则曰:“古之香草,必花叶皆香,燥湿不变,故可佩。今之兰蕙,但花香而叶乃无气,质弱易萎,必非古人所指,明甚。古之兰似泽兰,而蕙则今之零陵香。今之似茅而花有二种者,不知何时始误也。”据此,不但混蕙而入于兰,且混非蕙而入于兰矣。辩不胜辩,更何从而正之?虽然,今之兰其香幽以烈,今之蕙其香清以远,吾未见泽兰、零陵之果能胜之也。倘质古香,使让以盛名,亦当没齿无怨。如必以叶乃无气,质弱易萎为诟病,因抑此而与彼,为今之兰蕙计亦无伤也。君不见夫梅亦不入《离骚经》乎?

  红叶诗册

  红叶苏氏,泉同马家巷人,同邑吴菊农鹾尹纳为簉室。居久之,无出。菊农本豪族,婢而妾者八人,红叶位次第七,时自危。及菊农病,益不安,谋所以殉之,遗书与母氏诀。事闻大妇,喻同侍劝,不听,召之晓譬,亦不听。菊农卒,遂仰药其侧,此光绪庚寅十月五日也。其情可悯,其志亦诚烈矣。晋江陈铁香太史(棨仁)挽以诗云:

  吴家之妾苏家女,事主十年迄未子。

  光绪庚寅主病亡,誓甘从死主尸傍。

  一杯阿芙蓉,涕泣辞大妇。

  结束身上衣,随郎泉路走。

  贞烈之气何淋漓,怡然饮鸩如饮怡。

  穗帷同侪五六辈,让汝巾帼成须眉。

  噫嘻!

  青莲乃自泥中出,里党传闻皆叹惜。

  细询籍贯报輶轩,家在厦门年四七。

  厦门吕渊甫孝廉澄为之赋《红叶词》云:

  冬日凄凄百卉腓,寒山霜叶转芳菲。

  飘茵落溷不自惜,祗似飞花飞处飞。

  石家七尺珊瑚树,如意敲来朝复暮。

  最怜金谷鸟啼时,竟是玉楼人坠处。

  昔日辞根托远枝,红嫣紫姹斗春思。

  流莺竞绕芳林啭,乳燕争从彩幕窥。

  岂知韶景难长驻,莺燕啁啾残月曙。

  锦丛泪染杜鹃来,香坞魂销蝴蝶去。

  零星数点血痕丹,谁抱冬心耐岁寒。

  潇潇浥露依银井,黯黯随风陨画栏。

  风号露咽乔柯折,一叶琤然声似铁。

  非关砧杵苦相催,不为亭皋怨生别。

  岁暮冰霜感不禁,微闻落叶更伤心。

  古来乐府哀蝉曲,多属离鸾别鹄音。

  又创为徴诗启。今年二月,余自诏安返棹,以巨册来属加墨。尝赋三言一什,并转属林雪齑景修两茂才同作数诗以归之,而纪其大略于此。

  王紫诠诗

  长洲王紫诠广文,原配杨氏,号梦蘅,娶仅四年,没于沪寓。见紫诠所著《弢园老民自传》。杨氏尝病,紫诠以诗问曰:

  无端薄病便添愁,肮脏情怀不自由。

  帘外有声频侧耳,窗前小坐自梳头。

  即看鬓影萧疏甚,还耐秋风料峭不?

  劝汝装绵须及早,新寒昨夜袭妆楼。

  已是愁中复病中,起还无力卧偏慵。

  怕临镜槛眉痕淡,教下帘钩树影浓。

  薄被初熏时有梦,长宵微卷忽闻钟。

  请看罗袖寒如此,懊恼年来带更松。

  纪金素秋遇林生事

  同郡林生,他日为余述其妾金素秋事甚悉。长昼多暇,追录如左。

  素秋金氏,家西子湖上,少随父寄食闽中。居无何,又迁台岛。时光绪甲午冬,而素秋生十有七年矣。身材修挺,姿质明慧。父钟爱逾恒,苛于择婿,犹待字也。明年乙未,日本侵台患作,一家星散,父母存没,杳无音耗。遂辗转为匪人所掠卖,坠平康籍。当是时,厦门流莺比邻,江西档子班,尤声价自高,独标艳帜。素秋偶其众,而未尝不出其群。苟非其人,辄以闭门羹待之,虽陷以重金不顾也。以是爱之者多,嫉之者尤多,故芳名屡兴而屡蹶。素秋知不可以久留,乃入漳郡。

  郡中林生,为浦邑知名士。髫岁游庠,旋食饩焉。郡人咸以远到目之,生复自许,谓功名身外物,何足欢欣,所不可幸冀者,知心人耳。一日,过素秋院外,闻歌声,有警,迳往访之。一见如旧,叹曰:“此秋水芙菜,天然神韵,岂复尘中物哉?吾老是乡足矣!”嗣后往来颇稔,素秋亦倾心相契,跬步不离。旁人加怂恿焉,欲谋金屋之所。鸨窥其情急,益倚作钱树子,而脱籍之议以梗。适长白景大使,方谋卜妾,以重金得之。却扇夕,素秋泣述生平,且告以与林生有约。景素重林,闻之咋曰:“噫!子固林君之所私耶?”旋复乾笑曰:“无巳,吾为若二人撮合之。”遂以杨越公自任。

  余多林金之多情,景之负侠也,并衍为诗云:

  西子湖边深巷陌,杨柳垂垂护春色。

  金家小女字素秋,婿觅乘龙还未得。

  阿爷橐笔惯佣书,浮家直遍闽南域。

  盈盈十五发垂髫,未识蛾眉斗画描。

  恃侬掌上明珠贵,痴情转向阿娘娇。

  娇容未改星霜易,迁地台峤年十七。

  幕巢燕子尽狂嬉,谁知祸事今番亟。

  海氛忽地东夷起,女自无家爷亦死。

  历历红羊劫后身,可怜又坠烟花里。

  烟花队里笑啼难,须识侬情未解欢。

  缠头也博千端锦,比翼却羞独舞鸾。

  旁人那觉侬心苦,侬自飘零向谁语。

  梦魂频诉与爷娘,醒来犹带泪如雨。

  词客林郎访李香,是真惺惺意自长。

  瞥眼窥郎触侬思,似曾相识都难记。

  莫是三生旧有因,而今又领相思味。

  一点灵犀苦暗通,双飞彩凤愿偏穷。

  押衙不获今生遇,宁死君前心不负。

  阮籍猖狂久失途,长卿贫贱空售赋。

  谁知作合有良媒,鸩毒何曾是祸胎。

  侯门虽深侬自入,竟使明珠去复来。

  有情眷属有情老,柳枝不种章台道。

  敢说侬心百不移,愿将大使绣新丝。

  天涯不少分飞鸟,安得斯人一合之!

  李郑风流

  李笠翁《曲部誓词》,郑板桥《书画润格》,余尝以为言而未载其文。客之见赘谈底本者,每以无从检阅为恨。爰为胪列,以广前辈之风流焉。李《誓词》云:

  窃闻诸子皆属寓言,稗官好为曲喻,齐谐志怪,有其事岂必尽有其人?博望凿空,诡其名焉得不诡其实。矧(不肖)砚田糊口,原非发愤而著书。笔蕊生心,匪托微言以讽世,不过借三寸枯管,为圣天子粉饰太平;揭一片婆心,效老道人木铎里巷。既有悲欢离合,难辞谑浪诙谐。加生旦以美名,既非市恩于有托;抹净丑以花脸,亦属调笑于无心。凡此点缀剧场,使不岑寂而已。但虑七情以内,无境不生;六合之中,何所不有!幻设一事,即有一事之偶同;乔命一名,即有一名之巧合。焉知不以无基之楼阁,认为有样之葫芦?是用沥血鸣神,剖心告世,稍有一辜所指,甘为三世之瘖。即漏显诛,难逋阴罚。作者自干于有赫,观者幸谅其无他。

  郑《润格》云:

  大幅六两,中幅四两,小幅二两。书条对联一两,扇子斗方五钱。凡送礼物食物,不如白银为妙。盖公之所送,未必即弟之所好也。若送现银,则中心喜悦,书画皆佳。礼物既属纠缠,赊欠尤恐赖账。年老神倦,不能陪诸君子作无益语言也。画竹多于卖竹钱,纸高六尺价三千。任渠话旧论交接,只当春风过耳边。

  嘲戒指

  内地男女,虽同带钏,然男道尚左,只带左钏一只,至戒指则惟女人尚之,男子无有也。因物寻义,郑康成《诗笺》云:“后妃群妾以礼御于君所,女史书其日月,授之以环,当御者著左,既御者著右。”《五经要义》云:“古者后妃群妾,进御于君所,当御者以银镮进之,娠则以金镮退之。”合观两说,知古人即物命名之初,要自有深意。戒指者,戒其容止也。奈何以须眉之身,反效巾帼之饰?如南洋时风,男子率带戒指者,幼时偶见,颇以为怪。至今日则洋习沾染,内地男子亦无不带戒指者矣。宜有心人目为服妖。味灯室主人创为新乐府以嘲之云:

  金戒指,娠事至,示戒乃自宫掖始。不信堂堂七尺身,忘却须眉效女子。灿然指上夸多金,相君之指真富人。当筵拇战开若兰,据案作字难屈伸。劝君此后莫作字,有贝无贝本两事,能作字者无戒指。

  【附录】

  邱菽园(1874-1941),人称“南洋才子”、“南国诗宗”,是为新加坡二十世纪前期著名文学家、诗人、报人,也是致力于新加坡华人文教,为华文教育作出贡献的教育家 。研究者认为,邱菽园堪称新加坡早期华侨政治运动和文化事业的重要领袖人物,是值得我们纪念的先驱人物之一。邱菽园的祖籍为中国福建海澄。 他于清同治十三年(公元1874年)阴历十月初四(阳历十一月十日)出生于福建漳州海澄县(今福建龙海县)三都惠佐社(乡俗原称磁灶社)。乳名得馨,初名徵兰,後改名炜萲,字萱娱,号菽园。又有啸虹生,星洲寓公等别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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