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遭绑,并不是一桩个人事件;这个话题对津沽历史,颇有些关系。从道理讲,不是不妨 一写,而是应该一写,必须一写。但是若一写时,便生顾虑:一是事情首尾太繁;二是怕人 家说是给自家“贴金”;三是怕“关系复杂”,虽已事过数十年,说不定还会由此得罪了谁 ,找来麻烦。三怕当头,文章怎么会好得了?但如今读者非要我写写不可。我只好将三怕暂 且收起来,试巴试巴看如何。 古经书上有两句话:“其亡,其亡——系于苞桑!”又《史记》荆轲传上说:“智深勇沉” 。这两个典故,总使我心头上涌起无限的思绪和感叹。
早年间,南郊一带流行着四句口头语:“×沽出匪,×沽窝匪,××沽养匪——咸水沽抗匪 。” 此虽陈言往事,而那一方的老党员干部,如今也有知悉的了。我这个咸水沽人,满腹的话言 ,提起这些,真不知由哪儿写起才最为得体,最不讨厌。
从津南郊小站往南,有一股绑票匪活动于那一带地方,无人敢惹;海下诸村镇,望风纳款, 因为他们的“眼线”遍布于各村内,里外勾连,信息最灵敏。所谓“纳款”,倒语妙双关: 各村害怕遭劫,都“自愿”筹款,按时由眼线交与票匪,眼线也得“分红”,自不待言。这 中间,惟独咸水沽是“死角”,一文不名,也不“应酬”,死硬得出奇。咸水沽有何神力可 恃?早晚要有个“好瞧的”等着呢!——好心的为捏一把汗,坏心的是坐山观“虎”斗。
咸水沽实际是个交通枢纽点,海河老湾畔的一个商业镇,其街长三里有余,沿街两侧, 商店栉比,十分兴盛。镇中的一切公共花费,皆是这些商号负担,居民不过是“象征性”的 ,占比例很小,而且真正的富户也极少。因此,商家对地方事务的发言权与干预权是头等的 ,也是能服人的。——不幸,先父后来被群众推选,当上了商会会长,种下了祸根。
先父本是个老书生,没有人情世故的经验与才能,为何却被推选?说起历史来,也着实有趣 :我上小学那时代,各乡镇试行“普选”,当地人每个都有权投票。这时,咸水沽的著名劣 绅李某等,遂乘机作弊,买通一批投票人,都“选”他。因为他是绑匪的眼线,这下子商号 群众哗然,引起公愤,告到了官府,官府无奈,推翻了原案,重选!这下子,群情高涨,热 烈已极,真个举行了重选——可这重选,却就是我挨绑的“根本缘由”!
先父一生从不曾、也不会办“公事”,这回为何硬是给打鸭上了架?说也简单,就是看上他 三点:一是清廉,一尘不染;二是正直,不会给私党亲朋谋利,大公无私;三是绝不通匪、 反对劣绅的行为。正是以此为始,他的艰难的处境,沉重的担子,就再难推脱卸肩了。
我从作小学生起,有一个“课外作业”,就是要给父亲抄写“呈文”。因为和天津县官府打 交道,都得递“呈子”。呈子是纸店印制的“白摺”,无行无格,而必须用小楷“恭”书才 行,这活计就落到我头上。一个小孩童,心头留下的最深的印记是父亲的苦衷与为公为民的 正气,不畏任何强梁势力。“呈子”的内容总离不开两大类:一是危局难支,托病辞职;一 是驳拒官方对地方加来的各种样式的摊派和苛索。
官府对父亲辞呈的回批,总是说:环顾该乡,别无人选,尚望勉为其难、无庸引退等语 。但到了我小学快毕业时,我写“呈子”的主题内容有了重要变化:一请兵,二“具结”。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须容我濡一濡笔,为君再写——
原来,本地练有“保卫团”,个个是好样的,有步枪,还有二十九军抗日式的大刀,红布刀 穗,背在背后,非常威武。后来绑匪动“真格的”了,每夜来围攻,这些卫士没有一个失职 或败退的。但日久天长,形势严峻得很,独力苦支,便有岌岌可危之感了,于是万不得已, 商民万众,合请二十九军给以援助。这种紧急求助的恳挚的“呈文”,我也代抄了很多。
提起那围攻,可真是惊心动魄!那时我虽值小学快要毕业之年,但久叹学运坎坷,经常“逃 难”——逃的是败兵(军阀混战时期,败兵流窜横行,如虎如狼),逃土匪,也不知多少次了 。这回到了围攻之日了,可真吓人:那时每晚天刚刚“擦黑”,战斗就开始了,总是一枪领 头,那一声长啸,划破死寂的夜空,然后,枪声越来越密,就像爆豆儿的锅,万声齐发!匪 徒的“叫阵”和“喝彩”(说对方“好枪”!)之声,就近在咫尺——像在房后头!这样“前线 ”式的激战,总要持续到大半夜,方才盼到渐渐止息:匪攻已退。人们相互苦笑着说:“不 容易呀——又活过一夜来!”
试想,一个孤立无援、只凭正气和意志来抗匪到底的乡镇,其实力能“熬”到多久呢?
每夜都面临“城陷”的一个危村,计无所出,于是大家合计,向二十九军求援,请派驻军。
雪片似的呈子,告急的呼声,打动了军方,可军方也低估了“形势”——终于派来了一排士 兵。
商民的吁请,打动了二十九军,真的派来了一个排。大家欢欣鼓舞起来。可是这一排军队, 一到沽中,只经历了一两夜,便尝着了真“味道”,一排人无济于事,甚至有身陷危境之忧 。很快,他们的长官又派来了一个连,而且这是个硬连,还配备了一架机枪!这回,人们的 腰杆更挺直了。
谁料想,一个连也不行!
原因是,这个沽狭长数里,北临老海河湾,南面就是匪众夜夜来攻的那面;这个面拉得可太 长了,而且小道口无数。这对防御,是个大难题。每一道口都是来攻的可能“缺口”,所以 每个道口都得设防。这时,仍然夜夜激战,攻势极猛,幸亏那架机枪,能把猛攻点硬是压下 去,攻者受伤撤一下,又转到另一个小道口去……继续鏖战,而这架机枪,就得不停地流动 ,哪个道口势急了,就得奔哪里去。这样,这一连人,等于夜夜“疲于奔命”。连长叫苦了 ,而且说:我们也经过阵势,大战役火线上也没这么激烈的战斗!
这还不打紧,麻烦的是这个连的上司黄营长,人家热情支持这个孤城困守的小镇,却因此受 到谴责质问。上级说:你们驻防一个村镇,这么短时间,竟然消耗了这么多机枪步枪子弹, 这是从古未闻之事!你得交代事实真相,否则要有法令处分!
黄营长当然也着了忙,来问我父亲:这怎么办?父亲闻此,又感又愧,于是集合众商号负责 人,商量如何给黄营长申冤解围。大家听了,群情激奋,结果是纷纷自愿“出具甘结”—— 用呈文陈述事情的真相,说明驻军的功劳与困难,并表示对黄营长的一切,愿负全责为他解 除“罪过”。这样的“甘结”,为数极是可观,我这个“义务代写呈子”的学生,因此又添 了不少差使。
迤迤逦逦,已到了日军侵略、华北形势日益紧张的年代,二十九军自有重大任务。驻军最后 必须撤走了,沽中人依依不舍,洒泪作别。那黄营长,后来在抗日战争中背负受伤的张 自忠将军脱敌,他自己则殉国了。
驻军一走,沽中人“没辙了”,怎么办?这时才由大家公议:只有修筑围子(土城)一途,别 无良策。修围子能把四面的小道口进攻点都堵住了,解决防守人力火力分散的大困难。
修围子可不是一件小动静。那时的一个惟一的可贵条件是万众心齐,心气儿往一起聚,团结 异常,一切难题都能找出办法。此地的南面,大都是上好的“园子”——种蔬菜、细耕作的 “棵把”(乡语,指的是青菜精品)园地。这一方的人,比较富裕,种“园子”的多,再往南 边去,那就是出产小站名稻的大片大片的碧绿水田。所以民户也不像真正的贫苦农村,没有 十分贫苦之人。一旦说修围子,挖沟取土,围墙基地,几乎都得占用这些园子地,毁了真叫 人心疼。可是,那时多年磨炼的全镇商民,顾大局,急公好义,肯于牺牲个人利益,终其事 没听到什么怨言或发生什么争执控讼,十分顺利地修起了相当坚固宏伟的一座小“城”,规 模甚是可观。那时,仅仅这一工程的始末缘由,种种情事,人的智慧才能,父老们常当做“ 一部书”来讲给人听,真是比一部书还热闹,还好听。
驻军撤走和围子修好之间的这段时间内,也不是没有险局的。我那时已随母亲“逃难”逃到 数十里外的亲戚家去。沽中只剩父亲一人,维持那种险局。有些胆小的,已陆续逃到天津市 里边去“保险”了,沽中显著地冷落了好多,这时有人劝父亲:“残局未保如何,为了安全 ,您也走吧——为公众的事,您也尽了全部心力,不为对不起全镇的商民父老了!”父亲不 为所动,说:“我一走,全局就变了,前功尽弃,我于心何忍?”他只好每夜借宿于不同的 熟人之家,为的是这就不容易被攻进来的对头一下子发现而落于其手。这事情,是听我表叔 后来告诉我的。
父亲的这种为公忘己的精神,赢得了每一个人的由衷钦敬和感激。不但本沽,那一带周围的 “七十二村”,也人人尽知,同样崇敬,许多人不知父亲的名字,大家不约而同地给他一个 专称代名。数十村联名,主动做了一块巨匾,是整块极大极厚的樟木板,上刻“硕果苞桑” 四个大字,鼓乐列队将匾送到寒家。本沽众商号则合送了一个大银盾,上刻“智深勇沉”四 个大字。大家用经史上的名句,表达了真诚的感念。
可是哪里想得到:票匪并未攻破敝沽,却发生了另一件奇事,使父亲和我终落匪手。
前面,似乎文已不短;实则粗略已甚,历史情景,百不存一。以时间论,已从“军阀混战” 时期相连到华北沦陷前夕了。记得多年前我写过一篇《少年书剑在津门》,那是叙我中学时 期的种种患难与爱国之诚。卢沟桥事变,南开中学解体,我失学回家,誓不报考敌伪学校。 回家之后,不但亡国之痛锥心蚀骨,而且乡里之忧益深,绑匪的踪影,一直也并未消匿,他 们多年来“占山”于一方,总无改弦更张、改邪归正之心——满可以一变而成为一支为国为 民、抗敌扫奸的民间武装力量。不!如有人歪曲历史,为他们涂脂抹粉,说成是什么什么名 堂,那我可以举出硬证,证明他们是连侵华敌军的一根汗毛都不敢碰的鼠辈。
历史是个千奇百怪的万花筒,我经过的“新鲜事儿”,告诉今天的听“故事”的这一代人, 管 保谁也是不相信,必然心想我是在写“演义”小说。那年头儿,在天津郊区,真正肆害人的 除了日军、汉奸、“翻译”、高丽浪人等等之类外,还有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的莫名其 妙的“杂牌军”。谁也说不上他们的名色与“来头”,只见其制服或黑或黄,破破旧旧, 一副“不成正果”的“军容”,浑身邪气。他们原本是敌伪的爪牙,窜到哪里,哪里百姓遭 殃。咸水沽在长期的“训练”(经验教训)中,学会了一个笨招儿,即每逢“杂牌”来了,全 体商号约会规定,先给他们找着住所,然后一日三餐,地方供给,各商号家家须烙白面大饼 ,成筐成筐地抬送到“军营”,以饱虎狼——用这种苦办法把杂牌给“宾”住了,不好意思 翻 脸露本相、乱抢乱来了。——我至今还仿佛闻得到那大筐的上好洋白面、香油大饼的扑鼻香 味,我们也不是常能吃到的。
记得后来从山东窜来的一批,穿黄制服,名目好像是“巡盐的”(?)。人们背后呼之为“烟 台梨”。他们照样受大饼的招待。那时,侵华日军之败势已逐渐显明,这些杂牌自知不久, 乃作“鸟兽散”的打算——他们临走前,忽将先父及一些殷实商号负责人召去,表示要一笔 “盘缠”,从此“告辞”。被召的这几位人,推举了一个“能办事”的回去找商会快速筹一 笔钱来……
事情糟就糟在那位被推出来办钱的“能人”,此公不知出于何心,久久不依约先打个回复。 这下子,贼人胆虚,以为地方上会报告该管者,前来“整”他们——等人不回音,心疑“ 有变”,于是急不可待,他们慌慌张张,拉开队伍,将召来(并软禁)的商会会长并大商号头 目人等,如驱赶羊群一般,往小站方向,落荒而走!后来听说,杂牌军官以为是先父安心要 害他们,一个耳光,将帽子打落在地……
正好!天赐良缘:杂牌是走投无路,跌跌撞撞,逃向小站南边;而绑匪则闭门家中坐,“福 ”从天上来——居然多年攻打不下的咸水沽抗匪领头人,今天却由杂牌送上门来!匪首李某 ,大为兴奋,而杂牌们因此都成了NFDA1子里的“上宾”。
世上的事,奇乎不奇?说书唱戏,未必能听到看到这般的“动人情节”吧?父亲为了地方,冒 着 与众多敌情明争暗斗的危险,置自己的身家性命于度外,苦撑了那么久,谁料想却这样地落 于虎口。
咸水沽那一代人,真是好样的,出了如此特大意外变故,怎么办?他们没有“一哄而散”。 我记忆中,众商民曾到寒舍来慰问家母,并表示:“您放心,老爷子为地方呕尽心血,什么 也不赚,还赔上多少,今日不幸落到这个地步,我们大家无论如何也要把老人家赎回来!” 我那时正好失学在家,每日一开门,就有乡亲们来问。我守在父亲的小客室里,那儿还有几 位是“常座”,他们定时来,来了一言不发,满面愁容,来陪着我,并千方百计地探访讯息 ,有的甚至占卜打卦,想寻问吉凶的大兆头。
经过了不寻常的“洽办”过程——这回可得去求“眼线”了,也经过了很多的曲折(曲折主 要是匪首滚嘴,收了钱不放人,弄得地方上负责去送款领人的办事者几乎要“跳河”!),最 后总算把家父遣放回来了。
哪知道,紧跟着我就也成了“秧子”(绑匪黑话,管绑架对象叫秧子),而且继家父之后进 了NFDA1子。
“盗亦有道”。绑票不是为了那个“人”,是为了钱。所以非有极特别事故, 是不会“撕票”的(即将被绑者杀害)——因为如若赎不回活的人来,那谁还去送白填空的钱 ?家父抗匪出了名,匪也知敬,又知道寒舍是个没钱的人家,地方上公众集资,满足了他们 的欲望,他们自然把家父放回来了。
父亲深畏招惹风声,再生枝节,不敢回沽,暂往津市寻借一处藏身之地。我在家得到喜讯, 喜而不寐,连夜计议到市内去看望父亲。有一姨兄孙君,和一位旧时在我家盛时当过“书童 ”的李君(我们尊称之为三大爷),主动与我同往。三人兴致勃勃。
那时,由咸水沽到市内,陆路还都是骡拉的胶皮大车,汽车极少,最方便的却有一班小轮船 ,俗称“小火轮儿”,每晨由沽东头关帝庙码头开航,走海河,直抵金汤桥侧。我们当日“ 一行三人”,起个大早,登上小轮,天气正好。河行确是一件乐事,那时海河水势甚旺,风 景实佳,两岸万苇森森,村树如绣。我们观赏着河景,好不开心!
忽然,一声枪响,乘客们纷纷挤向小舱口,下舱躲避,不知出了何事,个个惊慌失措。此时 ,船开不久,也不过行至四里沽河湾一带(还没由老海河湾进入新海河正身)。枪声落处,小 火轮听见喊声,喝命停航。不一会儿,从东岸上来了几个持枪人,上得船来,将所有男乘客 赶往岸上,夺路而走(妇女都留在舱内)。
越过田畴,有了小路后,命令这群秧子排成“双行纵队”,小快步慢跑“急行军”,一 直往东南方向驱赶而去。
我那时年龄正好,本是个学生,腿脚轻便,被“评”为头等“跑得好”的秧子,多数商民人 等都比不上我的“光荣”。跑不多久,又听一声枪响来自身后,有些人面现惊慌失色之态, 我还稀里糊涂,莫知一切。事后方知,熟人韩君在此“秧”队中,他是个西医,人也很好 ,但素患支气管炎症,步行尚不能快,快了就喘,焉能小跑急行军?他掉在队后,匪人以为 他 是有意不听驱令,希图逃脱,这在紧急状态中(匪人急须迅离此地,因为怕军警随后 赶来包抄)犯了大忌,于是一枪将韩君“结果”在地。从此,我再也看不见他那满面春风的 形影了。
也不知跑了多远,越走越显荒僻了。后来被驱入一间黑屋里,坐地休息。此时似乎是匪人们 觉得已脱离危险地区,可以小停喘息一下,并“初步了解”秧子队伍的“内容情况”。相当 数目的小商民,明显毫无油水可榨的,在这儿就获赦,放行还家了。——我乘此良机,就“ 举手”自报身份,是某人之子,同伴孙、李二人,陪我无用,有我在,可放他们回去。
押队者听我所言,心中暗喜——不想这回劫秧子竟劫着一个“大”的!他们马上依我将二人 释放了。我眼看二人出去,他们胆小,不敢与我再说一句话。
记得又到一荒凉处,再次休息,已经有某军警追赶剿捕之声,就在屋外经过。但我们被禁在 黑 室,大声不许出,紧张万分!可惜,追剿者没能发现此屋内大有“文章”,过去了。匪人这 才如释重负——但我心里抱着被发现救回的希望,却破灭了。
话要简断,同行秧队,只到某处便止;惟我这个特殊的“重点秧子”,继续南行,因为小队 干的这笔“生意”,总头目闻知大喜,就命令单把我送进大本营——NFDA1子里去。
我至今感谢他们赐我这个难得的“旅游”机缘福分。
与其说是押送,不如说是护送。一直往南,也不知走了多远,纵目皆是不毛之地,偶有小块 浅水,满地盐卤白痕,光景奇特。最后,终于来到一片大“湖”之边岸,这就是NFDA1 子了。
坐上小船,被“推”送到里寨,那儿有带枪的等着。这里有绿树了,有房舍了,我不知忌讳 地张目玩赏。他们领我进入一间最深层的秘室——进去一看,吓了一跳:咸水沽的人!他们 蜷坐于一炕上,都是上回被“杂牌”软禁驱赶“裹”到这儿来的。他们忽见我至,又惊又“ 喜”,因为家父刚刚从那儿出来,我就“神使鬼差”地来“填空”了,万万想不到!
匪帮的二级头目来“看望”我。此人很和蔼,似有某种“旧谊”似的来关照我。我天真地睁 大了眼,正视着他的脸。他走后,“同室”之好心人告诫我说:以后有人来看你,万不可抬 眼正观,要低头勿视其面,因为他们都忌讳人看他(怕“认”得了,记住了形貌)。
我初来,是受“优待”的,不蒙眼,不捆手,“放风”时(大小便)有专人“带领”空地处去 “方便”。没想到,好景不长,出了一件莫名其妙的事:他们的人不知在什么地方和军警官 方遇上,受了点危险,硬说是家父出去以后“使的坏”,匪首的弟弟——二大王,某晚吃饱 了前来“查秧子”,见了我——听告知我是谁,勃然大怒,用木棒打我的腿,说:“你们没 良心!”这回可不客气了,责问看守者为什么不蒙眼,“严加管看!……”
天无绝人之路,后来不知缘何,将我单独看守了,离了沽中乡伴,颇感凄惶;可是新派来的 看管专人,却成了我的“福星”:此人厚厚诚诚,寡言少语,一脸良民气色(匪是带“匪气 ”的)。他形影不离地照顾我,无微不至。偶有匪徒要来戏侮我或找麻烦,他必然将他赶走 。夜里陪我在一个单间炕上和衣而共眠。我心中十分感激他,揣断这其中定有缘故,可也不 敢问。从某些细微处偶然流露,我得知他对家父的为人一切,深为敬佩钦重。
我这样得到了“好处”,过得倒很“快活”起来。忽一夜,睡中被这位好人良伴唤醒,他仍 然一如平日,安详稳重,只说一句:“起来,有人接你来了,可回去了。”我刚从梦中醒来 ,闻听此言,真如“梦中说梦”一般,迷迷惘惘,随了他,很快来到水边,仍然是那小船, 有人已在船上,不用说,仍然是有健夫淌着到腰的水,“推”我们出NFDA1……
我这时才真正清醒了头脑。抬头一看,旷野深夜,满天的星斗,灿然地照着这孤舟,缓缓而 进。我心想:我最爱诗了,总想进入诗境;今夜今时,我才第一次懂得诗的境界。
我回津沽后,家人看我腿上棒打的青伤犹在,都叹息一回。又听我讲,怎样听见夜里匪人将 一名他们认为可疑的秧子带出去枪决了,我听见了枪声。此人很好,却异乡作鬼。那时 还有一个老乡姓吕,是个扛脚行的穷人,是我家开的小木匠铺的吕师傅的亲哥哥,也不知缘 何,极为匪人所恶,每日裸背鞭打,而且也要和刚才那位被枪杀的同样“处理”。我自告奋 勇,替吕大哥说了很多好话,告知其真身份并非“可疑分子”……谁知因此,他竟拾了一 条命,后来也放回来了。
但是使我最感动最不能忘怀的,仍然是由于家父的为人,识与不识,都表现出异常的敬重, 几乎是处处有“贵人”暗中相助,有“福星”解难消灾。这是什么珠宝金财也换不来的群众 的真情至感。
家父一生也最爱国,那时只有上海的三友实业社是专售国货的百货店,他不喜洋货,总是用 邮购的办法向“三友”买些东西。他写信控告过天津县某县长的劣迹,也支持过脚行群众将 到沽收“牙税”的小伪官打跑——有名的“打牙税”事件,遐迩皆知。
因此,要讲我被绑的事,绝不是我这个少年学生的个人的事情。不讲咸水沽抗匪史与家父的 生平大节,那就什么也讲不清,什么意义也没有了。我总觉得,像我父亲这样的人,赢得万 众同声给以“硕果苞桑”、“智深勇沉”的献词,有关事迹,应当有所记载;他的为人,也 应 当得到公平的评价和对待。我不揣冒昧,粗陈梗概,关心津沽文史的,或有所采,则非止寒 家一姓的荣幸矣。
诗曰:
誓保全乡已忘身,百危形势赖斯人。
几多父老曾垂泪,谁为开明纪士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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