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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缘何,人们颇喜读些回忆录性质的书。回忆者,事已成“史”,邈不可追,看它何用? 况且个人的回忆,如非伟人巨匠、政要高官,那生活、阅历的圈子很有限,又有什么真正值 得回忆而且值得一读的呢?我对此总觉有些疑而不解。最近忽有所“悟”:人从小孩时起就 特别爱听故事,此乃天性也,没有更好的解释。那么故事者,究竟为何物也?很明白,意思 就是“老时候的事情”,并无差错——至于后来把童话、神话、鬼话、编造虚构的“谎话 ”,一股脑儿都叫做“故事”,那无非是借用它作个泛称罢了。所以,回忆才是真正的“故 事”。人们爱听,盖有由也。

您此时打开的这本书,够不上“回忆录”,只是些片片断断的小“故事”。

我非伟人要人,写这些有什么意义或意味呢?那就在于您用什么尺码和眼光去衡量看待了。 比如我小时候吃的、穿的、用的、见的、叫的、经的、历的……没有一样是与现时相同的, 一写旧事老话儿,处处得加“注”了,不然已经没人懂了。我生于民国七年,岁次戊午,而 那时没人说“我生于1918”这类的话,更没有什么“公元”的名目加在年头上。那时买东西 花的钱是“银圆”和“铜子儿”(也有“铜板”之称)。老头儿很多不是光头,而是“留个帽 缨子”——什么叫“帽缨子”?清帝“逊位”了,男人不再留长辫子,剪了去,脑后的那“ 片 ”头发还在,“披松”着(俗语谓随便松散、不加梳理),像清代官帽上的红缨子也。试问: 这不加“注”,您懂吗?

老太太是小脚,走路时两臂的宽袖要左右挑起来“助势”而成“走姿”,或一臂扭起来,腰 眼灵活,很好看。少女不叫什么姑娘小姐,称“闺女”,裹脚的还很多,一概留大辫子,那 种端庄淑静的气质很美——没有“满街跑的”(此为讥笑女孩子的话)。

家常生活用具是木器与铜器居多。铜器今已绝迹久矣,那时脸盆、火盆、手脚炉、茶壶、家 具箱匣上所有“四眼”、蜡扦、佛前的磬、锁钥……处处是铜的。

衣服鞋袜,都是“家做”,妇女一针一线苦工所制,有钱的城里人才到鞋店、衣店去买。袜 子中老年人还多是布缝的,“时髦”的才穿“洋袜子”——是线织的,不禁磨,很快露出大 脚后跟,谁也没财力几天换一双新的,得用布补——补得不好极难看!可真是个大烦人的事 ……

这些,说三天三夜也完不了,不“回忆”怎么行呢?——什么叫“历史”?难道就是些朝代名 、地名、人名、事件名……吗?那有什么好看、好听的?

这么一说,我这琐末的“故事”,竟然也会“有趣”了。

“看官”读我这片段的故事,就会发问:此人到底是个何等样人?总得有个大概的“定义” 、“定位”、“定品”才是。我也时常自问:我是何如人?这回答又易又难。易,只一句 话: 书呆子也。难,比方就看完了这本书,也未必说得清是一个什么样式的书呆子,有何特点? 有自己的人生观吗?理想何在?毛病缺陷都是怎样的?这就“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了。

只说人生观吧。明朝的书画大名家唐伯虎(寅),人称“江南第一风流才子”。可是他自号“ 六如居士”,这是何所取义呢?大约是《金刚经》的典故,那个偈语很有名:“一切有为法 ,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六如者,此也。

更妙的,是传闻沪上已故名画家某先生曾藏有一件石雕水盂,镌有“二如居士”之款识,传 者谓是曹雪芹遗物。若然,这可巧极了,雪芹堪膺“江北第一风流才子”的荣号,他也明白 六如的意思并从而翻用变用之——“二如”者,如梦如幻也,正是《红楼梦》卷头“作者自 云:曾历过一番梦幻”的注脚了!

两大才子,他们真的将人生“参透”,视为“六如”、“二如”了吗?我怀疑。比方雪芹若 真看破了尘世一切,诸相皆空,那他绝不会再“滴泪为墨,研血成字”地去写什么“红楼 ”之“梦”。

梦,假名也。此梦指的正是真,是实,绝非虚无飘渺也。

我引来这些,是为了表明,我不以为我回忆的人、物、事、境都已成“梦”。不然,都很真 实,历史永存。

这种不承认梦幻虚实的死硬脑筋,在佛家看来就叫做“痴人”,执著人生,痴迷不悟——不 觉 (jiào) 不醒之义也。而在世间,这也就是书呆子气了。因为对人生太 认真。

书呆子的真定义不是“只会抱书本”、“纸上谈兵”,不是这个意思,是他事事“看不开” 、“想不通”,人家早已明白奥妙、一笑置之的事情,他却十分认真地争执、计较——还带 着不平和“义愤”!旁人窃笑,他还自以为是立德立功立言。

书呆子的另一“特色”是十二分天真,以为世上没坏人,没心地险恶的卑鄙小人,没专门损 人利己的无道德无情义的人——更以为世上没有假文人、假学者,没有借了“学术”去招摇 撞骗、到 处捞名取利的人。他遇上这种人,不知识别,还以为可与深交,结果让人家利用了之后,再 以打击攻击贬抑排挤为“报答”。

书呆子谁写得最好?我推文康在《儿女英雄传》里写安公子安龙媒(骥),这傻瓜因父遭受诬 难,带了银子远行赎救,丝毫不谙世途人心之险厄,老仆华忠的谆谆嘱咐是:“逢人只说三 分话,未可全交一片心!”于是他牢牢记住——等到十三妹何玉凤问他带了多少银子时,他 就按实数算出“三分之一”来向那不识面的女子“报账”。这简直写尽了书呆子的一片“老 谋深算”和煞费苦心。

但我无法与人家公子相比,我一见了人,就忘了“三分话”的忠告,却总是倾心吐胆,一片 心全 部交出。人家一听便知:这倒是个傻瓜,好对付;心里早已有了盘算:今后如何来“使用” 之。

书呆子之可笑如此,可怜亦如此。

幸而,天无绝人之路。古语云:傻人自有傻人福。我也有“福”。这“福”就是到处有好人 暗中护念扶持——算命的常说,“犯小人”,“有贵人”,似乎真有此理。我既犯小人之忌 ,又得贵人之助。这也可谓“得天独厚”了,还不该“知足常乐”乎?

回顾大半生,求学是小学、中学、大学三阶段因战乱、沦陷,失学废学共计十余年之多,挣 扎到大学毕业,已年华老大,别人无此例,多少不同班次的同学都已功业成就了,我是个最 不幸者。但我学业成绩好,从高中起,凭奖学金上学,没花过家中什么钱(一个破落的旧式 大家庭)。再说就职工作,也很奇特:都是人家找到我,而不是我的努力求职所致。平生工 作 三大阶段:一高校教书,二出版社编辑,三研究院顾问兼研究员,都不是我自己去求职的。 有特聘,有特调,有商请。我若说自己耻于钻营谋求,就会有自夸之嫌;如谓自己根本不会 钻营奔竞,则并无任何嫌疑可言。

例如,在大学做“自助工作”(即今之“打工”是也),是外国研究生找我,帮他(她)们读古 书。到华西大学去教翻译,是因一篇英文论文的“因缘”特电来聘。到人民文学出版社,是 冯雪峰请中宣部特电川大调京。入中国艺术研究院,是因友人一句话相邀而成议的(我双目 损后,协和医院主治大夫张承芬女士,三次主动给我开出证明书,说再不可做编辑工作了。 我还是并未辞职,社方也并未“处置”我。我仍想回高校教课,亦未定。适胡文彬先生来访 ,对我说,还是进研究院,和我们在一起吧!因此这才决定调职的——笔者附注)。

再例如,出版著作也不是我去求人,皆是友人主动办理或出版社来索书稿。

我在患难、险困中,总有好人予以暗中的呵护帮扶。遭到无端的诬谤攻击,其势汹汹,又总 有正义之士代为抱打不平,说几句公道话或揭示真相。

所有这些,还不是“贵人”是什么?如以为那是迷信,则可以不用彼语,就讨个自大,说是 “吉人天相”,大概也还使得吧?

自己为人脾性有毛病,有怪癖。因为实在很多,难以尽举,况且亦难与人言、不便昌言者, 故只随手记其数端,豹斑鼎脔,又何必求益求全乎?

不知为何,我极惜纸,怕看见人糟蹋纸。自己有纸也舍不得使,破纸条、包物纸,都存着“ 备 用”。张中行先生撰文写我,说我写信用的纸都是大小破烂的纸片,就说我这么“不在乎” 整 洁,是“六朝人物”(此外他写我耳目皆损之可笑,比如咫尺间不识对面谁何,比如打雷也 如无所闻,别的就没什么可言了)。

我又极爱汉字,看见破坏、丑化、作践汉字的现象,都很难过,认为是民族文化的最大不幸 。特别喜爱民间无名(不留姓名)的良工巧匠,手工玩具,年画,灯彩,鼓乐, 盖庙的,塑像 的,壁画的,刻木的,雕玉的……都是大师,都比文人可爱可珍,我简直是崇拜他们——也 替他们抱屈。

我不是“宰相”或权位者,说自己“爱才”有点儿不太对劲儿,但我实实是惜才重才——见 人有一善一长,也心喜意惬,愿为之揄扬说项。因此给人作序,写评职称的鉴定,甚至调工 作的请求信件,写信,倡和……绝不自惜一点儿力气心血。为此,有时朋友评我热心太切, 往往称赞过高,惹人讥议,劝我加慎,宜识人辨品。其言极是,可我终难改过。给一些人效 了劳,他们过后如陌路人,连个纸片也不肯回赐了。这也是我的“报应”吧?

我很乐意为人解困分忧,也救过人的命 参看《水寨奇遇记》篇[附记]。 。 “不干己事休开 口 ”,怎么“自责”也办不到。因此得罪人,也受报应 。更不幸者,当然也会遇上“中山狼”一类可怕的人物。

以上,都是书呆子的脾性,可为明证。

我崇拜中华文艺史上的“三圣”:书圣王右军,诗圣杜少陵,稗圣曹雪芹。此外也顶礼“二 山”:晚唐诗人李义山(商隐)与北宋词人晏小山( 几[jī]道 )。

我酷爱美玉,酷嗜民族音乐戏曲。

除了咬文嚼字、弄笔掉文,我什么也无能为,也不会做。“生活不能自理”,十足的废物一 个。我坚信今后的时代社会,绝不会再出现我这样的人了。

诗曰:

一介书生总性呆,也缘奇事见微怀。

岂同春梦随云散,彩线金针绣得来。

写于庚辰七月中元节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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