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联谓我再访其家,已是“空山不见人”了。藏修地,语出《礼记·学记》:“故君子之于学也,藏焉修焉。”指雪芹生前专心读书写作的地方,亦即其居处。结句是西山夕照景象,则雪芹最后病死在西山原来的居处还有什么疑问呢? 或许有人会说,曹雪芹虽没有迁居,但迫于生计,为什么不可能因借贷、躲债或别的什么不得不办的事而在除夕前临时到通州张家湾呢?我想,我们是否把曹雪芹的贫困想象得过于严重了。他的生活确实不可能宽裕,敦诚是说过他“举家食粥酒常赊”,但理解诗也不能太实了。“举家食粥”语出颜真卿著名的《乞米帖》,东坡还用此典写诗说晁补上:“晁子拙生事,举家闻食粥。”“酒常赊”,众所周知是用老杜“酒债寻常行处有”诗意。总之,不能以为都是实写。雪芹是寻学旁收、多才多艺的,岂能连养家糊口都成了问题!他生性高傲,“羹调未羡青莲宠,苑召难忘立本羞”,所以才宁愿“卖画钱来付酒家”、“步兵白眼向人斜”,过着闲云野鹤般的不依傍他人的自由生活。他有不少宗室和非宗室的朋友,他们虽然也未必富裕,但解佩刀以质酒,“司业青钱留客醉”,看来在急难时也乐意向他援手的,所以很难想象他最后生活上会落到走投无路、非在近大年夜时离家涉远不可的地步。至于猝死无棺木收殓而裸葬,墓石竟没有人书写(却又知其名讳),只凭无镌刻经验的人的一把凿子,这就更难令人置信了。 但上述理由都远不及其“前数月,伊子殇,因感伤成疾”更重要,也就是说,彼时即使雪芹想要出门也已出不去了。或以为雪芹数月前得病,至年底前已愈,故可以离家去往通州;又因其病后之躯,未复强健,故不耐风寒劳顿,以至有此不测。其实,这些想法是不能成立的。如果雪芹仅仅是生了一场病,不管他病得多凶、多久,最终还是好了,那就不能说他死于这场病,敦诚也就不会在挽诗中特地加注说“因感伤成疾”,加此注的意思是明白无误的:他告诉大家雪芹是因此而一病不起的。决不存在着痊愈的可能。这有敦诚挽诗初稿的两句话可证:“三年下第曾怜我,一病无医竟负君。”敦诚感到雪芹过去对自己一直情谊很深,这次他病了,自己却照顾得太少,没有积极地去想办法找一位名医来将他的病及早治好,所以觉得很对不起好友,心里深深地内疚。可知雪芹自癸未秋冬间惟一的爱子殇于痘症后,便感伤成疾,数月来,一直委顿苟延于病榻之上,一病无医,终于在甲申初“泪尽而逝”了。 至今并没有发现张家湾是曹家祖茔所在的任何证据。雪芹死后,再远远地送到那里去埋葬也是没有理由的。若说那里有曹家祖坟在而尚未发现的可能,雪芹又有归葬祖茔的必要,特别是他家属也有运送其灵柩绕城北而东行的经济能力,那么,殡葬前在京的诸亲友又岂能不告知,何至于草率得如同就地掩埋战骨饿殍?这也是绝对说不通的。三、曹雪芹死后葬于西郊 曹雪芹既殁于西郊,即使将来能考出通州有曹家墓地,雪芹身后萧条,也必然无力归葬。故伴其亡儿孤魂同葬于西郊故垄该是情理中事。敦诚挽诗有“鹿车荷锸葬刘伶”句,其用意除说雪芹生前好饮外,实兼喻其不拘礼俗的洒脱人生态度,恰似刘伶对人说的“死便埋我”。这也可视作雪芹死后就地葬于西郊的一个旁证。 有一首吴恩裕几次提到过的敦敏诗,被收入《熙朝雅颂集》而未见于《懋斋诗钞》残本,吴恩裕认为诗是写曹雪芹的,我信。题目为《西郊同人游眺兼有所吊》,诗云: 秋色招人上古墩,西风瑟瑟敞平原。 遥山千叠白云径,清磬一声黄叶村。 野水渔航闻弄笛,竹篱茅肆坐开樽。 小园忍泪重回首,斜日荒烟冷墓门。 这首诗写的时间比较晚,当是雪芹死后若干年,《懋斋诗钞》只到雪芹去世的次年,即写《河干集饮题壁兼吊雪芹》诗的乙酉年(1765)为止,以后的诗都缺失了,所以见不到这首诗,它是靠选入《熙朝雅颂集》中才得以保存下来的。诗题没有写明“所吊”是谁,我想,这只是因为在此之前,已经有在河岸“兼吊雪芹”的诗了,为避免用语雷同而不提名的;再说,在作诗人及其友好看来,提不提名都一样明显,住在“寂寞西郊人到罕”的山村里的故友,除了曹雪芹还能有谁呢?你就翻遍敦敏、敦诚的集子也绝找不出第二个人来。倘或是一般熟人,也可能因为敦敏跟雪芹多年交往的关系而在西郊再结识几个,但那样的人的存殁,就未必会反映在诗作里了,当然更不会怀着“忍泪重回首”的深情悲感去相吊了。吴恩裕注意到此诗“就环境说,遥山、清磬(蔡按:雪芹居处附近有寺庵)、野水、山村、茅肆、小园,都是在敦氏兄弟赠雪芹诸诗中可征的特点”,这是不错的;还可以补充那里有一条遐远的曲径。我想,此诗中不但“黄叶村”之名是有意识用的,连它写到闻笛和末句“斜日荒烟冷墓门”的凄凉景象,也像是有意在与以前敦诚挽诗中“山阳残笛不堪闻”、“他时瘦马西州路,宿草寒烟对落曛”等语暗合。所以我一点也不怀疑这首诗正是凭吊曹雪芹的。 但也有人对此怀疑,认为此诗中“兼有所吊”的对象可能不是曹雪芹。理由是《熙朝雅颂集》中还收有敦敏的另一首《赠曹雪芹》诗(《懋斋诗钞》中有,原题作《赠芹圃》),但编在此诗之后,因而揣测二诗在原来未残缺的《懋斋诗钞》中(按时间排列)其先后顺序也是如此;既然吊诗在先,赠诗在后,则所吊者必另有其人了。这怀疑我以为应该消除。首先,《懋斋诗钞》残缺失佚的是其乙酉年以后的部分,现存的敦敏“自山海关归”后积数年诗作而成的《东皋集》,是他最初自编的集子,那首不见于此集的《西郊同人游眺兼有所吊》诗,无疑不是他早年未编入集中的作品,而该是属于诗钞残缺部分的诗,应在集子中所见的《赠芹圃》等诗之后。那么,为什么在《熙朝雅颂集》中它们前后的次序被颠倒了呢?这很简单,因为那是一部广掇诸家诗作的选本,诗的来源本就庞杂,编集者并不考虑入选者诗作是否前后编年,他有自己心目中择诗和编排的标准,他把那首泛说有所凭吊的诗看成是通常的山水游眺之作而置于前,将赠人诗视为应酬之作而置于后,也完全可以有他的理由。须知这种任意性对综合性选本来说,不但完全允许,而且是实际存在的极其普遍的现象。我们最常见的《唐诗三百首》就是如此,如王维的五绝《杂诗》(君自故乡来)、《相思》(红豆生南国),在《王右丞集》和《全唐诗》中编排次序是我说的这样,到《三百首》中就倒了过来,是先《相思》后《杂诗》了;再如杜牧的七绝《遣怀》、《秋夕》、《赠别》二首、《金谷园》这几首,《三百首》的编排次序也与《樊川诗集》和《全唐诗》完全不同。所以我以为不应为这一不成问题的问题而怀疑敦敏诗之所指确是曹雪芹;诗,点出墓在西郊。 那么,对敦敏指出名字来的《河干集饮题壁兼吊雪芹》诗又作如何解说呢?我以为此诗恰好证明了曹雪芹的墓不在北京东面的通州。为了讨论方便,还是再引其诗: 花明两岸柳霏微,到眼风光春欲归。 逝水不留诗客杳,登楼空忆酒徒非。 河干万木飘残雪,村落千家带远晖。 凭吊无端频怅望,寒林萧寺暮鸦飞。 诗题把“集饮题壁”和“吊雪芹”联系起来,说明以往遇到大家在一起喝酒作诗的场合,总少不了雪芹,这河边酒楼大概就是他们曾来过的地方。雪芹诗思敏捷,高谈豪饮,总能增添大家的逸兴,所以以“诗客”“酒徒”相称,而在登此酒楼时想起他来了,现在再也不能相见,自然不免怀念他。诗的立意如此而已,与雪芹死在哪里、葬在哪里毫不相干。 以为此诗与雪芹墓地有什么关系的,或许因为诗题中用了一个“吊”字。其实,“吊”固可用在眺望或来到死者墓地的情况下,如前引西郊游眺诗;但也可用在其他事物引起对死者的追念伤悼上,如林孝箕等《红楼诗借》中有《悼红轩吊曹雪芹先生》诗(见周汝昌《新证》),永忠有《因墨香得观〈红楼梦〉小说吊雪芹三绝句》等等,用得是很广泛的,此诗正亦属后一种,所以“凭吊无端频怅望”句用了“无端”二字。不是吗,说“凭吊”,实可吊而不可为凭;说“怅望”,虽望而又望,眼前却不存在真想要望的东西,它只有因怅然而悲所引起的无意识的举动。末句景象正渲染了这种心绪情态。倘若像有些同志想象的曹雪芹的墓就在近旁,则无论说凭吊或眺望,都非无缘无故,就不应用“无端”二字;今用了它,就只能证明雪芹之墓并不在这一带。此诗所说的“河干集饮题壁”,徐恭时考其地点在“通惠河的庆丰闸旁的酒楼上”(1976年9月6日的信),有人则沿河而东,把地点拉到更远得多的张家湾附近。但不论是近是远,此诗都无助于“墓石”提供者以假作真。 属于“吊雪芹”而又指明其葬地之作的还有一首,是从周汝昌《新证》中《史事稽年·末期》部分读到的。周君将其引录于甲申年曹雪芹既卒、诸友好及他人的挽吊诗文、笔记之末,出处为佚名《爽秋楼歌句》——我不知这是怎样的一部书,作品也有一二处不得甚解,但它是了解一些曹雪芹情况的清人所作,是可以肯定的。《新证》成书较早,尚无雪芹葬地西东之争,且周君引录时也未加只字按语,故似无伪托之必要。正因为如此,我愿再抄引出来,作拙文立论依据之一: 〔八声甘州蓟门登眺凭吊雪芹〕尽长空万里见神州,关河莽微曛。指盘房霭,巫闾缈没,寒木疏匀。去住归鸦万点,是山村。残石欺秋草,不表孤坟。回首红蕖铺海,傍清溪老柳,桥迹都湮。认谁家前邸,碧瓦尚连云。奋笔椽,黄车阅世;枉尔曹,牛鬼谤遗文。高风起,散余霞处,洒酒酬君。 看标题,这首吊雪芹的词是写登临蓟门眺望所见所感的。蓟门,在北京的西北角。乾隆皇帝曾寻访其古城址,立碑题写“蓟门烟树”四个大字,使之成了“燕京八景”之一的地方,实不过是“元大都城西面城墙、靠北端的一个门,即肃清门的遗址”(见《北京地名漫谈》53页),并非真正的古蓟门。登城西望,郊野远处,便是曹雪芹晚年所居住的西山一带。故敦诚《寄怀曹雪芹》诗中即以“蓟门落日”四字指其所在。此词的作者登眺的方向,也正是西面,故开头写所见谓“关河莽微曛”,曛,落日余晖也;结尾则说“散余霞处”,余霞,落霞、晚霞也。 上阕写所见景物,视野由大而小,从旷阔到集中,从远处的“去往归鸦万点”,归到“是山村”上去,点出雪芹的居处。“山村”之称,与敦敏《访曹雪芹不值》诗所写的“山村不见人,夕阳寒欲落”完全符合。接着就想象其埋骨之地,以申“凭吊”之意说:“残石欺秋草,不表孤坟。”他坟前的断碑残石,已早被茂密的秋草所掩埋,再要寻找墓址都很困难了。所以只得像词的结语所说,在古城上眺望着落日晚霞的远处,以酒酹地,表示祭奠了。我们退一步说,即使词的作者并不真正确知雪芹的墓址所在,只是据当时传闻这样写,那也是非常重要的证据。在“墓石”出现之前,又有谁曾听说过北京有曹雪芹葬于张家湾的传闻? 从词的下阕所写来看,词作者还是相当关心并了解有关曹雪芹的一些事的。下阕前半仍是景物,分两截:“回首”三句,当是说词作者曾见到过的雪芹故居周围的环境;借“桥迹都湮”暗示其身后萧条,许多往事也都随时间而湮没无闻。这是回想中景象。“认谁家”二句,则是眼前所见,是用以作对比的。前面不远的地方,不知是哪一家的官邸,现在还建筑辉煌,气势巍巍,显赫得很。后接四句写所感,也分两截:先说雪芹奋起如椽大笔,把他一生对世事的观察经历写成小说。“黄衣”,西汉小说家虞初,号“黄衣使者”,人称“小说九百,本自虞初”;借代写小说的雪芹。然后再说世人对雪芹的妄加嗤点评议是徒劳的。所谓“牛鬼谤遗文”是说有人对雪芹传世文章乱加讥谤,比之为李贺的“牛鬼蛇神”文字,因而大有“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的愤慨。看来,词作者是读过敦诚的挽诗或其《鹪鹩阉杂志》的,后者有“余挽诗有‘牛鬼遗文悲李贺,鹿车荷锸葬刘伶’之句,亦驴鸣吊之意也”等语。但对敦诚以李贺比雪芹的诗句,不免有所误解,以为是在讥哂。长吉歌诗,后人本多不一的褒贬,而杜牧“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李长吉歌诗叙》)的赞词,也容易被人误当作是讥语,所以引得词作者生气了。其实敦诚是极佩服雪芹的。“牛鬼”之喻,只在赞其为文“新奇可诵”,并无“谤遗文”之意。总之,我觉得此词是考证雪芹葬地颇有参考价值的资料。周汝昌爬罗剔抉地搜集,功不可没。我希望不要因为尚未查出它是何时何人所作就忽略了它。 附: 本文主要是从正面申述我不信“曹雪芹墓石”为真的理由,有不得不涉及一些不同的意见者,也只是就事论事,绝没有想与持异见的同行师友们一争短长的意思。惟对好事者的作伪,颇不以为然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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