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不是我!”那个仲夏,宝玉常从梦中惊醒过来。袭人问:“你怎么了?”他只是抚着胸口,答不上一句话来。他梦见了金钏儿,不是昔日爱和他开玩笑的金钏儿,而是投井后,浑身浮肿,睁着一双死鱼般不瞑目的金钏儿,冷冷地看他。似乎在说什么,在说:宝玉,你别害我!宝玉只觉整个人给她飘飘茫茫的眼神钉绑了,动弹不得,脖子上,冷汗涔涔。“梦见什么?告诉我?”袭人频频问。 告诉她有什么用呢?他明知她会怎么安慰他。她是个规矩里头的人,像一尾鱼缸里养的金鱼,再怎么优雅美丽,赏心悦目,却永远跳不脱那个缸子。他永远明白她要说什么,但她却看不到他的惶恐。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宝玉不知道自己一句玩笑话儿,会惹来一条人命。
转眼是盛暑。这天,人像坐在火炉里似的,在贾母这儿,他看见宝钗脸上有汗珠,随口说宝钗像杨贵妃,体胖怯热,惹得宝钗大大地生气。但宝钗毕竟是宝钗,再生气也不随意骂人,只是抑压满腔怒火,冷笑了两声,说:“多谢你夸我像杨贵妃,只可惜没有一个好兄弟可以做杨国忠呢。”又把怒气发在一个捡错时间跟她开玩笑的丫头靛儿身上,使得宝玉大大的无趣。连黛玉想帮宝玉的腔,也被宝钗冷言冷语地嘲笑了一顿。宝钗平日人缘好、心胸宽大,但一逞起伶牙俐齿,也是无人能比的。不但不带脏字儿骂了人,还带历史掌故旁征博引。
凤姐又来插话:
“这么大热天,谁吃了生姜呢?”
众人不解其意。凤姐故作诧异道:“既然没有人吃生姜,为什么场面这么热辣辣的呢?”
宝钗也就不再同宝玉和黛玉两人斗嘴,一笑收场。
宝钗走后,黛玉还笑宝玉:“今天你可看见嘴巴比我厉害的人了吧?你以为每个人都像我,心拙口劣,由你戏弄?”宝玉刚给宝钗取笑了一顿,已经忍气吞声,又见黛玉也来讥笑,更觉没趣,但怕黛玉多心,不敢顶嘴。这天午后,他干脆一个人从贾母那里出来,顶着大太阳,在大观园里闲逛。走进王夫人的院落,见几个丫头正在打盹儿,而丫头金钏儿正眯着眼帮睡午觉的王夫人捶腿,就踅过去逗金钏儿玩玩。
宝玉轻轻走到金钏儿跟前,悄悄地拉她的耳坠儿,便把本来半睡半醒的金钏儿给扯醒了。因旁边睡着王夫人,金钏儿怕吵醒了主子,抿嘴一笑,摆手要宝玉出去。宝玉好不容易见到一个可以和他说说笑笑的人,怎么肯走?走了几步,就恋恋不舍地踱回来,将自己的荷包里带的“香雪润津丹”掏了一丸出来,往金钏儿口里送,金钏儿伸出舌头卷进去。
他有意寻她开心,悄悄上来拉住金钏儿的手:“我向我娘讨了你,放在我那里,如何?”
金钏儿也随口回答:“你没听过一句俗话么?‘金簪子掉在井里头——该你的,迟早也是你的’,你这么猴急干什么?我倒有个秘密要告诉你!环哥儿现在正和彩云在东边院子里说悄悄话儿呢,你赶快抓他们去!”
宝玉涎脸耍赖,拉着金钏儿的手不放,说:“我管他们做什么?我只要守着你!”话未说完,只见王夫人突然翻起身来,猛然打了金钏儿一个巴掌,骂道:
“你这个不要脸的小娼妇,都给你教坏了!”
见母亲发这么大脾气,宝玉大吃一惊,急忙一溜烟逃走。金钏儿挨了火热的一巴掌,一声也不敢吭。王夫人甚少发脾气,这回却怎么也收不住;本来在打瞌睡的丫头们听见王夫人的咆哮,都吓醒了,跑进来看究竟。盛怒的王夫人唤进金钏儿的妹妹玉钏儿:“马上把你妈叫进来,带你姐姐出去!”
金钏儿见事态严重,双膝跪下,苦苦求情:“我再也不敢造次了!太太要打要骂,只管发落,别撵我出去!我跟了太太十来年,这回撵我出去,我是做不得人的!”
王夫人在气头上,哪里肯听?还是把金钏儿的母亲叫了来,带金钏儿走了。宝玉自讨了没趣,本以为母亲脾气一过便没事了,怎知母亲为一件寻常小事就要撵走金钏儿?他在大观园里晃荡,专挑没有人的地方走,不知不觉走到了蔷薇架下。赤日当空,满耳都是蝉鸣噪噪,园内蔷薇花正开得如火燎原,忽然间,有女孩子的哭声从蔷薇花下传来。宝玉悄悄地探过花丛看,只见一个女孩子蹲在花树下,手里拿着簪子在地上抠土,独自流泪。
宝玉心想:“难道这丫头也想学林妹妹葬花不成?那就是东施效颦了!”细看来,却不是,那个女孩子用簪子写了一地的“蔷”,将自己站着的地方团团围住。她还一点一画在写同样的字儿。宝玉痴痴地打量那个女孩儿,只知是大观园里十二个学戏的丫头之一——便是上回湘云说她长得像黛玉,而惹黛玉大大生气的那一个。她画“蔷”字做什么?宝玉呆呆看着,没有打扰她。
俄而一阵凉风吹来,飒飒飘落一阵豆大的雨。那女孩却浑然不觉,一径儿画“蔷”字,而宝玉看得可心疼了,忍不住出声:“你身上都淋湿了,别再写了!”
那女孩吓了一大跳,猛一抬头,只见枝叶繁茂中有个清秀的脸庞正对她说话。一下子没看清楚,以为是个丫头,便笑道:“多谢姐姐提醒!难道姐姐站在那里,有什么可遮雨的?”
宝玉闻言才意识到自己全身冰凉,满身雨珠儿,一溜烟跑回怡红院去。正急着换干衣服,怡红院的门却紧紧地关了起来,把门拍得震山响,也没人来应。袭人正和几个丫头们关了门在里头玩水,嬉嬉笑笑正开心,因而没听见敲门声。但他中午被母亲一骂,心中本有一股郁闷之气没得发泄,这下子,更冒出无名火,大半天后,听得有人才姗姗开门,不分青红皂白,便把那人狠狠地踢了一脚!
嘴里正骂着:“你们这些下流东西!亏我平日待你们好,你们便得意得连门也不开!”一低头,才知道踢的是袭人,心头凉了半截,早就悔不当初,话没骂完,便忙着赔罪,道:“哎呀,我可不知道是你……踢到哪里了?”
袭人自进贾府以来,多面玲珑,从没受过主子的一句骂,这回,宝玉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踢她,她自然羞愤难当,但少不得也忍了脾气,说:“没,没……没踢着,你赶快换衣服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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