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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七十四岁初度诗

  余就养东瓯郡斋,适值七十四岁初度,一交七月,恭儿即召菊部于戏彩亭称

  觞,情文备至,合城宾僚来观礼者秩如也。惟日来雨风间作,虽残暑不侵,而于

  田禾未免稍损,且逢儿、映儿在京师,丁儿在浦城,敬儿在福州,四女儿亦无一

  在膝前者,不如甲辰年七十寿辰诸儿女团为可乐也,因戏拈六言诗四首以纪之

  云:“偶然亭名戏彩,谁信此事非虚(自戏彩亭成后,至此始连日演剧)。但知

  及时行乐,遑问此后何如。”“二十三科进士,五十八年秀才。海内此人有几,

  故乡犹未归来。”“六日笙歌杂逻,一天风雨迷离。急呼儿辈撒去,怕听民间怨

  咨。”“望望南北互隔,迢迢道里几千。试问年年此日,何时复似辰年?”

  ◎戏彩堂诗

  《蓉塘诗话》云:“宋赵兀倅温州时,其父清献公致仕家居,帆以就养,

  作堂名戏彩,公题诗堂中云:‘我憩堂中乐可知,优游逾月竟忘归。老莱不及吾

  儿少,且著朱衣胜彩衣。’”案此诗今载《清献集》,而温州郡、县志俱未录,

  未免失之疏矣。近年余亦就养郡斋,恭儿仿其意作戏彩亭,余追步清献韵作诗云:

  “浪迹清怀祗自知,故山在望岂忘归。名流堪笑名心重,尚较朱衣与彩衣。”又

  按世人但知以一琴一鹤为清献故事,而不知其尚有一白龟一匹马也。《石林诗话》

  云:“赵清献以清德服一世,平生蓄雷氏琴一张,鹤与白龟各一,所向与之俱。

  始帅成都,蜀风素侈,公单车(《石林诗话》作“马”)就道,以琴、鹤、龟自

  随,蜀人安其政,治声藉甚。再移蜀,公时老矣,过泗州渡淮前,已放鹤,至是

  复以龟投淮中,乃人见。帝问曰:‘闻卿以匹马入蜀,所携独琴、鹤,廉者固如

  是乎?’公顿首谢。故其诗有云:‘马寻旧路知归去,龟放长淮不再来。’自纪

  其实也。”

  ◎和卓海帆相国诗

  余与海帆别十四年矣,海帆来信甚勤,每信必有诗索和,老懒都无以应,近

  复缄寄新作菊花、梅花、秋海棠、水仙四种诗,皆用渔洋《秋柳》韵,与馆阁诸

  公酬唱者,洋洋洒洒九百言,心甚慕之。惟老境颓唐,吟肠枯涩,随大兵,当大

  役,实所不能,闲作小诗以塞雅意,真《左氏传》所谓“御靡旌摩垒而还”也。

  《咏菊花》云:“相公意不重姚黄,但爱秋容晚节香。更有新诗寄桑苎,海山深

  处一篱霜。”《咏梅花》云:“铁骨冰心宋广平,中朝事业正和羹。怜余浪迹随

  方转,一角孤山梦不成(孤山看梅之约,历二冬皆不果)。《咏秋海棠》云:

  “秋花原不比春花,况复幽芳别一家。有色无香浑不语,自应夕秀让朝华。”

  《咏水仙》云:“得水能仙耐岁寒(余九岁时咏水仙,有“得水能生即水仙”之

  句,父、师皆奖誉之),梅花妙语沁脾肝(来诗有“又与梅兄伴一年”句,绝佳,

  想当压倒元、白矣)。小斋亦有彝斋迹,惜不同君并几看(来诗有“子固双钩”

  之语,因及之”)。后接海帆复书,‘甚赏此诗,以为老手与众自异,则过誉也。

  ◎徐信轩观察诗

  临川徐信轩观察敬官庄浪县丞时,适余藩牧兰州,延人署中钩稽公事,相聚

  不及半年,即别去,此后不相见者十二年。丙午夏,余薄游浙江,则君已作守嘉

  兴,迎晤余于烟雨楼舟次,一倾积愫,又复沟水东西。今年君量移杭州首席,则

  余已就养东瓯,示复凭尺书往复而已。前月余已《长孙人泮》小诗奉报,承君和

  诗,并叠韵叙在甘藩廨中聚会之乐,情溢乎词,余因复叠韵寄答,十四年踪迹,

  此会为不虚矣。太守诗云:“遥望东瓯翠嶂连,即今治谱得真传。朱颜上应昌期

  瑞,青眼曾邀昔日怜。雅抱随时多著述,清怀到处足林泉。爨材飘泊同流水,愧

  负知音十四年。”余叠韵答之云:“前诗恰与后诗连,无限深情一纸传。正喜要

  津腾达易,莫须浪迹老衰怜。离肠客梦缠孤屿,照眼山光忆五泉(甘藩署斋正对

  五泉山,余与君日从事其中)。襟上杭州酒痕在,开樽伫我拜新年。”

  ◎长孙入泮诗

  重阳日接福州家书,知长孙侨年得入郡庠,诗以志喜云:“开函忽喜笑声连,

  世业书香又一传。衰老情怀聊自慰,秀才风味最堪怜。况欣犹子同初地(时同堂

  侄祜辰亦同案入县庠),祗惜亡人早及泉(清河夫人犹及见此孙)。好语诸孙应

  学我,回头五十七余年。”忆余于乾隆辛亥年入学,再逾二年,便当重游泮宫矣,

  因戏及之。案此诗同时和者颇多,而皆以怜字为难韵,惟杨子萱邑候炳句云:

  “阿买曾经韩愈赏,客儿应得谢玄怜。”用事新颖,而兰笙十弟句云:“孙枝擢

  秀遥相庆,子舍分荣亦自怜。”盖同案之辰即兰笙长子也,自然工切,皆不为

  韵脚所缚者。

  ◎得曾孙志喜诗

  己酉元夕,接福州家书,知侨年孙新得一男,叠前泮喜韵纪之云:“一堂四

  代喜相连,千里书来吉语传。不觉眉梨开口笑,遥知头角动人怜。藻芹香里春如

  海,灯月光中酒似泉。珍重吾家开盛事(吾家前此未有四代同堂者,先大父八十

  二岁归道山时,长孙尚未授室也),曾门从此乐年年(古人称曾祖为曾门,见

  《唐书·孝友传》)。

  ◎贺林少穆督部诗

  滇南永昌汉、回不靖,酿成巨案,前人办理皆不协机宜,自少穆总制滇、黔,

  剿抚兼施,肤功迅奏,遂膺懋赏,加衔宫保,赏戴花翎,常与赵蓉舫学使谈及之,

  为足继鄂西林相国之勋名。蓉舫即滇人,极感颂之,有诗云:“谁谓苗顽甘白刃,

  须知蛮触亦苍生。长卿谕意惟驰檄,诸葛攻心讵耀兵。”皆纪实语,少穆可当之

  而无愧矣。余僻居东瓯,久之,始得阅邸抄,亦寄贺以诗云:“致身贵乘时,立

  功不择地。官人仰明哲,终获长城利。桓桓宫保公,耿耿壮夫志。东南不得朋,

  西北且历试。帝日往汝谐,滇黔作总制。此邦近抢攘,勰和良匪易。惟公媲韩范,

  仁者勇兼智。调度固有方,事会巧相值。先几震远迩,胜算自指臂。肤功刻日奏,

  上赏遂身被。指挥靖风尘,谈笑息羹沸。颂声浃蛮陬,允合止戈义。书生偏知兵,

  吾侪尽吐气。须知古名臣,即在人间世(前闻某大臣称,林某奏疏虽工,而全不

  知兵,何能办贼?又有某制府称,我不知书,不知古来所称名臣者何若,今与林

  某共事,窃谓古之所谓名臣,不过如此。其言皆上达天听,所谓彼亦一是非,此

  亦一是非也)。比年感吾乡,仕宦颇不振。岂皆君子人,易退而难进。仗君树伟

  绩,深结九重信。文通复武达,一酒边远吝。万里传好音,群伦悉奋迅。海邦非

  无贤,零落不堪问。雪山有故帅,极思骥足骋。城中廖杨叶,拱手齐孟晋。年华

  都未衰,各各殷报称。牵连倘弹冠,荣怀有余庆。愧我百无补,浪迹忘老病。迟

  迟见朝录,豁眼读新命。吾友方腾骧,吾乡伫干运。喜极翻恧然,何时合爪印。

  青宫系国本,古重保傅尊。吾郡二百年,此阶尚乏人(福州乡宦本朝从无加宫衔

  者,公骤得太子太保衔,更近来.所罕遇也)。我公蕴名德,异数超等伦。顾名

  倘思义,凡情岂所论。愿君即内征,清切依紫宸。三天极谕教,六太资频频。指

  顾拨席晋,兼倚枢地亲。居高泽愈远,综理化如神。胜于秉节钺,方隅限边垠。

  否则作使相,三江民望殷。河海漕盐计,一一需陶甄。惟公筹之熟,万汇皆生春。

  故人方伏处,逖听俱眉轩。扁舟或近便,阔怀伫一伸。”

  ◎五郡守诗

  道光戊申初冬,浙江大府以各属县催征不力,将绍兴、湖州、温州、台州、

  金华、严州五太守,并奏请摘去顶戴,时恭儿以权温州事,亦与焉,余勉之以诗

  云:“空中严檄忽飞过,可奈延年五咏何!初宦自应居下考,好官要岂在催科。

  不妨子舍豪情减,但惜吾乡笨伯多(谓台州张松泉太守,此举吾闽人居其二)。

  且祀和甘普丰瑞,大家齐唱《萨婆诃》。”附录《摘顶记》云:“道光戊申,恭

  儿权守温州,余就养郡斋者一年矣。是年十一月初旬,忽接省檄,大府以各属县

  催征新粮不力,将督催之五郡守,奏请摘去顶戴,恭儿亦在其中。查温州所属初

  起钱粮,实俱已批解在途,而尚未到省,故省檄汇入全未破白单内,浙属十一府,

  以温州为最远,距省千里而遥,水陆屡换,视他属程途尤为艰折,迟到白非无因,

  而催科政拙,咎无可辞,此大府裁成愧厉之盛心,应善体之。且所属之玩视,正

  可藉此助其激催之势,亦未始于事无裨。不日奉到谕旨批回,即当钦遵办理。佥

  曰外省故事,凡奉文摘顶者,在外郡县率多有名无实,惟进省谒见大府,则须实

  行摘去,回署时仍可照常戴用。余笑曰:“摘顶系遵旨之事,既奉旨而不遵行,

  必俟谒见大府时始暂为之,是视朝廷不如大府也,此岂居官者所宜出此乎?”摘

  顶而不实摘,外省陋习似此者甚多,余皆曾目击之,然在末秩微员,已属非是,

  二千石为面承训谕之官,有表率僚属之责,则断不可如此。惟近日知好之通候于

  余者,率谓此风流罪过,无足介怀,则犹是世俗之情,以余老迈之年不欲见此不

  如意之事耳,而余则谓即此一事,其可喜处转有数端。少年初宦得缺后,每虑其

  志高意满,藉此小惩大诫,未必不有益于身心,一也;属员疲玩之积习,忽目击

  本管上官之代人受过,苟有心人,未必漠然,全无所动于中,二也;时当献岁新

  韶,难免有酒食往复之事,今既摘顶,自未便以华筵觞客,更未便赴人盛招,转

  可谢却应酬,专心案牍,三也;顶带既摘,虽蟒衣貂褂仍可服用,而断难戴无顶

  之朝冠,则凡遇坛庙大典,都不应厕身其间,暂免星夜奔走之劳,转遂粗官偷闲

  之计,四也。余宫中外数十年,从无一稍干吏议之事,回首未免惶然,今儿辈初

  入仕途,即为余偿此愧负,自觉心安理得,本不足累我天怀,而爱我者乃鳃鳃以

  为慰谕,转浅之乎视我矣!惟此案凡五人,而吾闽即有二人(台州张太守)。余

  新有诗纪之云:“不妨子舍豪情减,但惜吾乡笨伯多。”出句以勉恭儿,对句且

  叹闽人拙官之多,因记其事,并为当官者正告云。

  ◎披山洋盗

  温州海洋辽阔,为盗匪出没之区,近日此风尤炽,而舟师所获,不过零星小

  伙,故无所忌惮,积日滋多。戊申腊月十七日,新获任叶玉田镇戎万青,巡海至

  披山外洋,遇洋盗大船五只,率所属战船悉力攻击,生擒巨盗林蒂等五十余名,

  又登时击毙及轰沉落水数十名,救释被胁难民数十名,并收获炮械无数。余因过

  镇署,亲见堂上器械林立,有大炮六位,并重至数百斤,皆从盗船中运来者也,

  而逖听纵谈者,犹或疑其有所粉饰,吁可叹矣!时恭儿方权温守,本有丁勇随同

  舟师协捕者,是会适遇粤省商船,即邀其协同攻击,亦生获蔡阿直等十三人。佥

  曰此温州文武数十年来所仅见之事也,不可以无记,因成二律,约同人共歌咏之,

  云:“横海楼船壮鼓鼙,坎门岁暮羽书驰。力驱敢避掀腾险,逖听犹烦粉饰疑。

  助顺来舟共济(适值粤东大伙估船,邀其助击),倒悬亲解命如丝(谓喊救难

  民数十人)。欣看巨炮充庭满,尽是孙卢队里遗。”“频年捕获笑零星,此举真

  堪播大庭。争望飞章达丹,普教重赏被沧溟。先声自慑蛟宫胆,众志能消蜒穴

  腥。近说渔山渊薮阔(渔山为近日群盗萃集之所,在宁波、台州交界海中)。从

  兹捧海定浇萤。”案是役获盗颇多,为近今所稀有,故闽中大府颇以为疑,余因

  致书详哉言之,亦翼后来者有所劝云尔。

  ◎戏彩亭诗事

  戏彩亭仿戏彩堂而作,不过为岁时觞咏之所,自赵蓉舫学使张之以诗,而赓

  唱始盛,阮仪征师相复宠之以序,而题赠愈多,余因思辑为《戏彩亭诗事》,以

  存其概,而远近投寄者,一时尚未能齐来,付梓尚需时日,因先录赵学使诗并仪

  征师相序,先与众共读之,以备缘起云:“揽胜题诗偏浙东,安舆到处兴何穷!

  宦游最好永嘉郡,颐养直过清献公。藤杖吟云身自健,荔乡隔岭路原通。从来仙

  福能兼少,况有高文迈古风。”跋云:“前辈苣林中丞,就养令嗣敬叔太守权瓯

  篆署中,人谓与北宋赵清献公就养瓯悴事相类,窃以公封圻硕望,退归后流览山

  川,著述益富,今官舍近接珂乡,且彩服承欢,同探雁荡龙湫之胜,君身自有仙

  骨,绕膝况皆诗人,揆之赵清献之戏彩堂,恐未必如此美备也。因次苏颍滨韵,

  录呈大教,聊以志倾慕之忱云尔。”余即日依韵和答云:“两度趋承越海东,客

  怀离绪共何穷?最难胜地逢宗匠,无补清时是寓公。胜赏诗连春草后(公两度临

  瓯皆在深春之月),健探路未石门通(连日议寻石门旧址,以未得路径,不果往)。

  游山更鼓登临兴,直驾龙湫最上风(公前游雁荡,以阴雨未登大龙湫,愿此游补

  之)。学使临发之前一日,徐召菊部饮饯于戏彩亭,学使复叠前韵相赠云:“堂

  名戏彩纪瓯东,盛会重开兴不穷。贤守承欢过赵悴,高斋投句愧苏公(东坡有

  《赠赵阅道高斋》诗,并继子由赠戏彩堂句)。游山未许云偕访(公去春游雁荡,

  余以案临台郡先行,未克同往),观瀑今看径可通(去春将至大龙湫,以雨水,

  自而返,今拟补游也)。两度招邀聆麈论,且欣弦管坐春风。”跋云:“莒林

  前辈就养东瓯,与赵清献公事相类,而福且过之,因次颍滨韵奉赠,猥承赐和,

  兼蒙招集戏彩亭,仰仙福之能兼,感情文之交至,用叠前韵赋谢,以志盛会幸逢

  云尔。”案此诗亦书扇以赠,并蒙集禊帖字留题一联云:“山水林亭,自得清趣;

  管弦觞咏,以娱大年。”次日,余复次韵奉答云:“转眼鸿飞西复东,匆匆握晤

  意何穷!戏场欣看老莱子(是日菊部正演老莱子故事),诗事须追康乐公(学使

  属同人齐和此诗)。将相连茵九斗肃(是日叶容斋总戎亦在座,温郡山形如九斗,

  因名),云烟落纸百蛮通(学使濒发尚手,挥楹联百十幅分赠宾僚不倦)。一亭

  从此增声价,留与轩采越风。”越月,承仪征师相寄序云:“宋元丰间,三衢

  赵兀倅温州,迎其父清献公侍养倅署,揖戏彩堂,一时艳称其事,东坡、颍滨

  二先生并有诗。后七百余年而福州梁敬叔太守权温篆,其尊甫甫林中丞亦就养郡

  斋,太守援清献故事,构戏彩亭署中,以为岁时觞咏之所,中丞顾而乐之。道光

  间,昆明赵蓉肪学使按试东瓯,学使与中丞旧相善,遂以诗相酬答,一时歌咏之

  欢,宾朋之盛,浙东人士播为美谈。中丞因摭成《戏彩亭诗事》一本寄余,属以

  数语张之。窃谓中丞之抚吴也,恩惠浃于吾乡,至今熟在人口,其抚粤西五年,

  控制得宜,桴鼓无警,余曾手制楹联赠之云:‘江乡仁惠传荒政,岭表恩威播外

  夷。’综前后宦绩,其与忠献之帅蜀,将毋同。今敬叔虽初登仕途,才望已不在

  赵兀下,古今人何尝不相及哉?信乎蓉舫学使之言,恐当日清献之戏彩堂,不

  能如斯之美备也。余老衰,久不作诗,而乐述其事,因即列其缘起,以复中丞,

  为当代之服官者劝,且为后之续东瓯志乘者有所考焉。道光己酉春日,扬州八十

  六老人学愚弟阮元书。”

  ◎石门

  永嘉、青田两县并有石门,皆谢客屐齿所经,惟永嘉石门最高顶一诗甚著,

  青田之石门相传为谢客所创辟,而却无诗,或取最高顶一诗镌之石门岩壁者,误

  也。青田石门之胜在瀑,而最高顶之诗言不及瀑,其为永嘉之作显然。然自谢客

  后,历千百年,游事绝少,不知何故。余至东瓯年余,亦鲜有谈及此者。己酉暮

  春,昆明赵蓉舫学使按临过此,因翻志乘得之,始属地方官访其途径,知由瓯江

  一潮可达山口,有两大石如削开,因名石门。稍进数里,为千石村,村后有古寺,

  寺后十里始为最高顶。学使以先征不果往,余心怦然,因于四月十八日,挈恭

  儿偕张镜蓉邑侯、廖菊屏守备、叶心湖广文、冯芝岩画师拿舟乘早潮往,竟日而

  返,作此纪之云:“游山如读书,当进不可止。而况最高顶,昔贤所题拟。谢公

  登石门,开山或兹始。故蹊与新术,并入云梯峙。中间百千年,寥寥几屐齿?寺

  老山复荒,无人复料理。星轺天上来,健探姑舍是(赵蓉舫学使至,始议游事,

  迄未果行)。吾徒更好游,耳食即仰企。欣联侪侣惬,矧值风日美。短篷压潮雄,

  轻植穿云驶。一条瀑离披,千石村迤逦。禅关静无尘,野衲颇知礼。胜朝有老佛,

  宝墨剩瑰玮(前明惠帝曾栖遁于此,有大书“精严戒律”四大字,上嵌“大明帝

  胄”一印。不知何人注其下云,“大明帝孙雪经道人书”九字)。大地忽逼仄,

  吊古漫嗟唏。饱餐恰亭午,陟巅尚十里。徒御多畏难,老怀且振靡。笋将屏不前,

  筇枝镇自倚。连岩猛穷攀,仄径惕旁睨。居然造其极,岂真中有恃(本坡公诗话)。

  遥瞄江达海,近睇天连水。九斗拱在下,三州历可指。乃嫌旧诗孱,未尽名迹伟。

  闲情助吟料,藉地杂樽簋。糟香透天关,拇战吓山鬼。罡风催客下,斜阳去人咫。

  返棹疾如飞,吟笔渴欲咫。当年笑客儿,惜无同怀子。六人惠然集,千载能有几?

  欲傲松雪翁(谓蓉舫学使),且莫青田比(青田亦有石门,是谢公所辟而却无诗)。

  他时伫采风,曷可以无纪!”

  ◎仙酽

  瑞安县之西北四十五里为仙岩,与永嘉接壤,道书称为二十六福地,相传是

  黄帝修炼之所,宋陈傅良尝读书其中,其名始著。有梅雨潭飞瀑及雷响潭最胜,

  山口桥亭有朱子题“溪山第一”扁,字尚存。余于嘉庆间薄游东瓯,有客约定游

  期,为雨所阻不果,忽忽至今四十五年矣。道光丁未冬,重至温郡,即谋游事,

  又迁延年余,始挈恭儿偕张镜蓉、廖菊屏、叶小湖、冯芝俨质明出城,拿舟前往,

  穷日之力,始回郡城,于舟中默成五十六字纪之,并索同人和作云:“回头四十

  五年光,夙愿谁知老竟偿。古帝丹炉云尚护,名贤书舍草犹香。千层潭底晴雷殷,

  百尺岩头夏瀑凉。漫与道家夸福地,溪山第一信难忘。”

  ◎蔷薇花诗

  三月初八日,廖菊屏守备招同人至官廨看蔷薇花,畅饮而归,口占二截谢之

  云:“惊心花事渐阑珊,少府夫人锦被团(白香山诗:“少府无妻春寂寞,花开

  将尔当夫人”)。微雨轻阴好珍护,待余垂老雾中看。”“闲身却为看花忙,破

  例开门赴饮乡。畅作海城蓝尾宴,红须绿刺总无伤(储光羲诗有“高处红须”、

  “低边绿刺”之语,陆鲁望诗有“芳菲虽照日,苦刺欲伤人”之语,因戏用之”)。

  是日郡署适扃试文童,余特破例开门而出,亦寻芳者一新样也。

  ◎说铃冥报录二则

  杭州贡生沈自玉,名鼎新,寓淳祜桥相国寺。壬辰夏五月,因病后答拜一友,

  登吴山过劳,踉跄归卧,即时若气绝者。白玉尔时觉身轻举,如在半空,魂随上

  下,历境冥渺,四顾茫茫,行百里而遥至一大野,更转道左,见红墙粉界,碧瓦

  朱门。有一童子前导,再进百步,则殿宇{山隆}崇,延袤数十里。重门洞开,两

  廊庑俱署十三省,各省各有府,府各有县,其往来奔走者,皆青衣绛袍,手各执

  簿,杂逻排拥,几不能前。每到一门,则有数十力士,执戈扬盾,拦阻狰狞,细

  诘之童子,曰:“此武林善士沈鼎新也。”遂从交戟下俯躬而入。第一门榜曰

  “乾坤一照”,见金碧辉煌,异香从空中来。又进一门,其联曰:“轮回生死地,

  人鬼去来关。”入内阴森闪赫,不敢仰视。逡巡间,见左首有杭州府门署,复道

  逶迤,到大室,见伊旧友王昭平先生,宛如平生,叙寒温毕,白玉曰:“佘今病

  势至此,恐无生理矣!”王笑曰:“否,否,近奉玉帝之命,每年五月、十二月

  内,两次对簿,考核天下善恶诸人。今阎君查君善行,正要加禄添年,与海内百

  余人同时旌异,禄寿正长,何必过虑?”自玉曰:“得免罪足矣,安望其他。”

  少间,闻鸣鞭震耳,众肃然曰:“此阎君将升殿时也。”各署中官役悉趋而出,

  自玉随之出,见诸阎君垂帘高坐,执牍诸人各趋殿下,高声念云,某省某府某某,

  于某月某日某处行善事几件,某某于某月某日某处行恶事几件,对簿销差,阎君

  即加改抹,约有数时而退。次日,考核详明,亦复如是。阶下油铛火柱,剑树刀

  山,每置人于中,糜烂殆尽,忽现原身,又受一刑,凄惨悲号,不忍闻见。又有

  旗帜鼓吹,迎送不绝,赏罚甚严,历历可畏。时见陈侍御元倩及家大行鲲庭诸君

  聚坐一堂,自玉过而见之曰:“诸台翁如此风节,世所罕俦。”诸翁曰:“如翁

  慈仁端介,获重阎君,亦世人所少有也。”时王昭平先生从内出,曰:“弟辈彼

  时幸尔矢志,少得无恙,今俱作殿前之副矣。君弃名谢世,亦可谓无忝所生。”

  皆冠带袍服,威仪甚都。其自玉长君逢垣,亦在彼作记室。逢垣言没时,原有上

  帝命集八人,少一人,召我补数之语。自玉又闻每日考核两省,须男子查尽,始

  查女人,今二十五日,则浙江省矣。自玉亦冠带袍服,逐队而前,无何,唱自玉

  名,自玉从众中趋出,见王、陈两先生及家鲲庭皆旁坐,第六殿阎君向昭平先生

  辈曰:“此非善士沈鼎新乎?”众曰:“然。”阎君下行宾礼,坐,赐茶,皆红

  磁钵,味香烈。阎君曰:“查君一生孝友贞洁,不淫一男,不破一女,不交一妓,

  事不亏心,钱不妄取,屡行阴骘;不求人知,所以君之文与字俱有福于人间。”

  自玉曰:“鼎新日恐过戾多端,方自砥悔,有何德能?”阎君笑曰:“正在此议

  加君寿,永为众式。”自玉益惶悚不敢当,阎君因以簿示自玉,皆自玉自少至老

  行事,无不登记,有一二方便事,未向人道,自玉亦忘之久矣,极蒙阎君赞赏。

  阎君因曰:“君亦知人有一生作恶,反得功名者乎?正以名位不高,则杀身不烈。

  又有一生作善,反得贫贱者乎?正以功名不牵,则身名自泰。此正赏罚转移的微

  权,如君勤学一生,区区乡榜屡得屡失,止以明经终者,正泰君之身名耳。总之

  富贵电光,功名泡影,真中有假,色处皆空,痴人不悟,殊可痛惜!但今赏不胜

  罚,善不胜恶,奈何?”自玉曰:“方今杀运不止,皆因人心不回,人心不回,

  皆由淫奢无度,想上帝亦无如之何耳!”阎君曰:“诚然,诚然,君回阳,可向

  诸人委曲开导,要学做好人,总不出‘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八字,须要念头上

  做起,善恶果报,昭然不爽,此间丝毫不漏,世人百般装饰都无用处,君为生人

  痛加鞭策,勿谓鬼神之可欺也。”自玉曰:“敢不承命!”遂辞出,昭平诸先生

  送自玉就道,时众人闻自玉从榻上连启口曰:“我欲到相国寺去。”顷刻已苏,

  此盖五月十九日至二十五日事也。自玉随拈一偈曰:“去时如彼净,来时如此明。

  何生亦何灭,撒手可闲行。”渐即霍然而起。今自玉年七十余,犹行步如飞,精

  神若少壮云。

  又云杭州凌聚吉,名萃征,住新宫桥南首,于崇祯丁丑生一女,癸巳年女十

  七岁,忽遘奇疾,状若中风,目瞪头旋,食顷始苏,言见一黑面,平复两、三月,

  忽又一发,遍访名医,服药无效,至今乙未四月间,年一十九岁,每发愈重。聚

  吉俟其发时,谛加审视,觉口中谇谇作声,聚吉与之语,辄忽应答往复,方知为

  鬼所凭,乃专求治鬼。凡僧道巫觋遣禳醮荐之法,无不毕试,辟邪镇鬼之药,无

  不毕投,鬼作语曰:“我系前世冤家,向冥禀白而来者也。”至问其冤业所起及

  何处乡贯,辄答云:“久当自知。”迨至五月二十五日,凌女见前黑面之鬼,复

  押一白面者同来,且言明日当摄汝魂,六月十三日阴司悬牌赴审。至明日午后,

  女方坐稠人中,大呼“二鬼至,已将我魂缚去矣”,遂复晕倒。自此以后,辄见

  二鬼押持操纵,不可复食睡。每合眼,则二鬼与争辩,聚吉辈与言,鬼便借女口

  应答,于是方知其为索冤。黑面者言,我扬州人,名倪瑞龙,白面者名袁长儒,

  与我同里,俱系富室,两相诘讼。言凌女系扬州察院,姓刘,彼收我银若干,复

  樊我命于狱,我被毒药所害,故面黑,含冤至今已六十载,今来索命,无复他求。

  问其致讼之繇,则云瑞龙有地五十余亩,售与长儒,未经了绝,而长儒得地,即

  虑反复,便投一大家,云已转卖,瑞龙计穷,无可加贴,繇此仇恨,互相讦告。

  今长儒已绝无嗣,而倪有子尚存,名宗某,其言凿凿可据也。言已,复带凌女游

  地府,凡人世所云刀山寒冰、剑树铁床、磋磨臼碓、水浸石压等狱,又如鬼门关、

  望乡台、孟婆庄、破钱山等处,无不遍历。且言潦何桥仅阔八寸,凡人磨坊者,

  碎磨骨肉,片片作声,悉呼痛楚,即分形变畜,如虫蚁之类,苦不可言。大概始

  则大地如泼墨之黑,久之,中又历历可见,又或游善人长者之处,则略有微明,

  灯烛辉煌,冠裳楚楚,又至一所,则竟如光天开朗,池中或开红白莲花,香气袭

  人,堂户皆金碧,云是最善者之处也。又殿侧大厅院一所,即阎君宾馆,中有乡

  绅二百余人,冠带峨峨,女至其中,或有相拱揖者,言面甚善,云是昔同年同寅

  辈,一时忘其姓字。又有当生人道未得空缺者,此类最多,总聚处亦无善恶诸相。

  又三党亲戚中,或有见者,或不见者,或有与言者,或不与言者。又见母氏高年

  白发,倪瑞龙诋之云:“此一个老婆子!”凌女又怒云:“汝部民应称太夫人,

  鬼子敢尔耶!”聚吉闻之,总疑怪诞难信,然又念报冤之说,世亦尝有,计惟诉

  之本府城隍,求其别白是非。于是以六月初一日,虔往投词,大意谓,果系真冤

  杀人者死,负人者偿,夫复何辞!假令妖狐野魅,故托妄言,扰害无辜,则神听

  聪明,立赐处决。兼令凌女拜祷观音大士,日诵三千声,求其解冤释结。直至初

  八日下午,女果见二公差至,云城隍出牌,初九日下午又来,言明日五鼓候审,

  而袁长儒者,如有恐傈之状,至初十日五鼓,差人果押二鬼至,同凌女魂赴城隍

  审理。候开门升堂,三人进跪堂下,瑞龙先言,伊在扬州作宦,既受我赃,复害

  我命。凌女因言,据说我受汝赃,但我既为官,岂能躬自诣狱来害汝命,是谁持

  药,药是何物,须还明白,瑞龙语塞。城隍因言,汝辩有理,人命何与汝事,但

  不应贪污受赇,汝既为官,私取民财,难免罪过。因指瑞龙言,汝作鬼六十年,

  真害汝命者不知,却去告伊,念汝丧命,姑责五板。因指袁长儒令说,长儒已自

  股栗,诿言不知,城隍怒,令夹,见吏卒上夹,鬼便自招,云尚有下毒家人,放

  夹,责三十大板。审讫,城隍分付,我衙门不定罪,十三日仍听殿里审去。如是

  遂出,自始至苏,约半时顷,此则六月初十日五鼓审勘事也。城隍纱貂锦袍,灯

  烛香案,殿上诸吏,俱带外郎帽办理,阶下俱是隶卒拱立,堂陛宽厂,殊非人间

  庙宇也。至凌女,每对簿,则仍方巾葛衣朱履,有所禀诉,即与倪、袁二犯同跽,

  禀毕即站立左旁,其体与齐民迥别。又审后瑞龙宋凌家,虽若愤懑,然强梁稍沮,

  即其同长儒索酒食纸钱,辞亦稍衰矣。至十二日晚,二鬼又至,言明日巳时三殿

  阎王挂审,遂守定不去,至次早,聚吉用好语劝解,且许其审毕送女复还,仍予

  银钱,兼设酒食,鬼诺之。迨至辰刻,见冥司二差至,凌女向卧床笫,至此忽自

  起立,索换衣衫,与家人作别,甚惨,言已就瞑。聚吉按视脉息,但迟极,不竟

  断绝,手足冷而心头微暖,又少顷,闻言此路晒甚热,盖其苏时,正赤日将中也。

  俄又言,汝等定要吃饭去,言毕欠伸而苏。因言方去见者,是三殿阎王,侧立司

  善恶二判官,阶下俱小鬼狱卒,狰狞可怖,牛头马面守门。始闻唱名黑面者,名

  倪瑞龙,次唱女名刘某(按聚吉自注其名,不便显列,又云号玉台),又次唱袁

  长儒,则白面者。阎王廷讯,二判持簿查阅,瑞龙与女争辩,亦如对城隍时语。

  一判大声指凌女言曰:“人命不干汝事,但汝得银不少,不放汝回。”凌女惶恐

  乞生,言我虽有罪,但今世父母生我一十九岁,未曾孝养,愿且放回。阎王因言:

  “汝尚孝,我放汝回去,但此去做好人,寿命可延,如或不改,仍来受罪。”倪

  瑞龙令其投托苦人家,以在生作恶,仍责以戒训。其袁长儒不责,令收监受罪十

  年。仍令二鬼送还,凌女遂从床起,急令烧送纸钱羹饭,以赠其去。又从前焰口

  数坛超度二鬼,无甚应响,惟集庆隐崖禅师年已七十有九,戒律精严,至是将施

  食,时凌女未嫁之夫有江聿修者,雅不信鬼,颇怀腹诽,女即于房中云:“汝家

  何故令外姓人骂我?”问之果然。又云:“今日施食极诚,法师极有道力,故寒

  林亲身自来,但我辈既尔长往,刘公必须一送。”女因靓妆冒雨出中堂,坐视焰

  口,若无病者;而江君亲见寒林黑面,吐火形见,惊怖虔拜。自是之后,二鬼绝

  迹,凌女沈疴如失去(凌女嫁后孕凡二次,以丁酉十二月天亡)。按聚吉自序云:

  “凡纪籍所载前生宿世因缘果报之说,闻之熟矣,以是为释氏之苦心警世之权语,

  儒者所不道也。岂知今日近出己身,耳闻目见,曾非影响,姓名俱有对证,虽欲

  不信,不可得也,故不敢隐,谨述其事如左。”又云“子女自乙未五月二十五日

  至六月十三日,计十八日,粒米不进,目睫不交,当其去也,则僵卧竟如死人,

  及其苏醒,安居如常,始终曾无一语模糊其间,幽冥警策之语甚多,笔不尽载,

  要不敢增饰一字,以堕妄语之戒也。因思世人,或有恃其势位、负其才力者,少

  得尺寸,广作不良,伤心刺骨,无所不至,岂知现世所不报者,即再世之后,重

  泉之下,尚有含冤隐毒,愿得而甘心焉者,昭其姓名,揭其行事,不能掩覆也。

  因将前后始末备载之,或亦冥冥之中,唤群蒙而肃官箴之意”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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